爹还没回呢,桂子也没闲着,她明白爹让她做准备工作,软骨汤麻醉汤,还有接骨膏固定夹等等。这些都是高先生父女二人悄悄为驼子早做的准备。
高先生叮嘱桂子,这些不能跟驼子说,要给他来个突然袭击,让他在没有心理负担时,对他进行手术。这是个大手术,虽然不需要动刀子,但比动刀子还费劲。
之所以准备了很长时间,多长时间?桂子说不准,应该是她还没进大学之前,父亲就说过,他要给驼子做手术,一直在听他说,却不见动静,桂子以为她爹只是说说而已。
但高先生的嘴,对驼子如同贴了封条,从没说过他跟师父一起,成功让好几个驼子伸直了腰板来。
因为缺少软骨汤和麻醉汤,患者非常痛苦,甚至用惨烈形容,也可以说是野蛮治疗,让人看了心惊胆战,会做噩梦的。
从父亲嘴里说出来的,虽然是轻描淡写,但桂子一听就不寒而栗。
他说那时候桂子还小,高先生跟他师父做了最惊心动魄的一台手术。那个驼子在很小的时候就伤了背脊和胸骨,他个子不到一米五,胸口凸出肋骨,年龄已经三十出头。
当时,高先生跟他师父完全用烧酒把他灌醉,然后手术,鬼哭狼嚎里,高先生师徒俩全靠双手摸索着他的皮肉,为其一块一块拼接压碎的骨头,然后守候了三个昼夜,那人昏迷了三天三夜,差点醒不来。
经过这样的野蛮治疗,那驼子虽然直起了腰杆,但医治了三个月才能勉强走路。
这太残忍了,今后一定要配制软骨汤和麻醉汤,否则患者太痛苦了,最怕疼得醒不来 。
在杨官正还没有成驼子之前,高先生都在秘密配制软骨汤和麻醉汤。麻醉汤很快配制出来,但软骨汤一直没有弄出个名堂来。
杨官正成了驼子,高先生认为自己有责任,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郎中,他当时应该想到,昏迷了几天的杨官正是否伤了脊骨,但他没有想到,只是对他的四肢进行了骨折修复。待他可以下地行走时,才发现杨官正成了驼子。
这是高先生的遗憾,也是杨官正的悲哀。如今十年过去了,高先生的准备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应该给驼子一个交代了。
为确手术保万无一失,高先生再次进山找师父。师父没有灵丹妙药,但师父有非常丰富的经验。
自从父亲告诉桂子,他要为杨官正治驼背,桂子时不时做恶梦,然后又做美梦。一忽儿驼子死了,一个高高的土丘,成了驼子的归属。一忽儿驼子伸直腰板来,走路带风,走向灯光辉煌的舞台,唱着高亢洪亮的经典名歌,鲜花和掌声铺就他的人生路。
爹不在家,桂子一个人独守绿风斋,驼子不来她也不会主动邀请。男女有别啊,何必孤男寡女独处一室?
每顿吃饭都是在宽敞明亮的通阶檐下,过路的村人都可见。
每次看到驼子的眼睛,她心里明镜似的,这哥们有野心,他一旦伸直腰板,一定会向她发起进攻的。
之所以她拒绝了很多优秀儿郎,一部分是父亲的抗癌密码还未找到,另一部分就是驼子的情怀。
驼子对当今社会出现的种种乱象,有他独特的见解,他曾经这样说,国人在今天的繁华里,个别人失去了自我。一味地追求金钱,最后死在钱眼里。驼子能挣钱养活自己,政府给他低保他直接拒绝。
政府把平坦宽阔的水泥路修进倭冲,驼子说应该花去了一笔巨款,若是让倭冲人自己修路,几乎是不可能的,连做梦都不敢,所以驼子感恩这个时代。盛世的狗都比乱世的人活得幸福快活,为什么总有那么些人还在疯狂地攫取他人财富?
人类从数万年以来,一直在追求幸福与快活,中医也在一代一代的探索中走到今天,为人类的疾病保驾护航。
虽然倭冲在偏远山区,但倭冲人不穷。大多数人外出打工挣钱了,把房子盖成小洋楼,家里汽车空调网络煤气都有。用高先生的话说,他儿时做梦都没有的,每天的日子如同在梦里。
出生于九五后的桂子,同样没有想到,如今的倭冲会是这个样子。
驼子还有他的经典语录:“人类跟饥饿寒冷斗争了数万年,今天没了饥饿寒冷,反而不幸福了,原因何在?答案两个字——贪婪”。
桂子说非常正确。她也有着同样的感受,你说盛唐繁华,那只是我们没有活在那个时代。所谓繁华,是指达官贵人而非底层黎民百姓。
靠骑马狩猎过活,人口繁育当然缓慢,而靠种植五谷杂粮过日子,也不容易。那时的刀耕火种,你说繁华谁信?
有人说,古人浪漫,所以出现了“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驼子问:“张开帆顺风顺水,回来呢?逆水行舟过险滩得靠纤夫拉着船走。有钱没钱都靠两条腿爬坡上坎,你以为像今天,四个轮子跑?”
驼子总结一句话:“莫要辜负时代。”
政府要给驼子盖安置房,被他拒绝了,他说他家的房子挺好的。
有时候,驼子也表扬老邝,说他心胸开阔,把人家的孩子养大并培养成优秀的人才,这才是美德,如今终有好报。他的三儿陪着他,城里的生意靠请人经营。
一个有良心的人,本来就该这样,他断定邝珊珊家庭不仅和睦,还很幸福。
落日余晖把把倭冲染红,羊在霞辉里归来。
桂子接到父亲的信息,吃饭等他。
吃饭太简单了,冰箱里什么都有,但什么都吃腻了。
何为佳肴?不知道。唯有清粥小菜,一碗一碟,可口也。
夜里,高先生披一身月光归来,娃娃脸上挂一抹喜悦。桂子忙给爹沏一杯清茶,片片嫩绿的小芽,在沸水中仰八叉沉浮,淡香满屋游弋。爹端起青花瓷的茶杯,鼻子凑近杯口,不停地吸鼻子,连说:“好茶如伊人,馨香醉今生。”
桂子心里清楚,这茶无比的珍贵,是老爹采摘深山老树上,每年清明前,小芽还未绽放,老爹就早出晚归来,一背篓的细芽,也就十来斤的重量。老爹在月光下,架一口乌亮的大铁锅,点燃自带松脂的柴块,如狗舌头的火焰,呼啦呼啦哼哼着,狠狠地舔舐铁锅的屁股,爹把嫩芽倒入热锅里,有丝丝缕缕的热气升腾,爹站在凳子上,双手在铁锅里翻飞,不停地揉搓嫩芽,沁人肺腑的茶香挤走了月光。
待爹放下茶杯,桂子再续上滚水,碧汤里沉浮着片片绿叶,缕缕清香飘逸满屋。爹轻轻地端起茶杯,唇皮在杯沿啜,嗞嗞有声。
高先生的娃娃脸上,漫过一丝明媚,清明如水的眼睛里,陡然豁亮,他摸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对着手机说:“歌唱家,你来嘛。”
驼子呵呵地笑着,屁颠屁颠地蹦进门槛来。当他看到高先生灼亮的眼睛,就突然双腿跪地:“高伯伯,不不不,高菩萨,我晓得你找我是给我医治驼背。”
“卵子大的娃,卵子一样的想法,从古至今,谁说驼背可治?我找你是请你品茶。”高先生收回眼睛里的光点,“我从不请客吃好吧茶,今夜请你来品茶吃酒。”
驼子明白,品好茶是高先生给他的最高礼遇,虽然满怀希望奔着来,却也没有失望,就接过高先生递来的青花瓷杯,双手捧着,如同捧起一枚太阳,泪蛋子就三三两两地坠落杯里。近而立之年的大男人,没谁把他当过人看的,唯有这对父女,叫他怎不感恩垂泪?
就自言自语道:“以前是狗,今天做一回人!”
高先生让驼子坐下,又吩咐闺女下厨做几个下酒的小菜来,拍拍驼子的肩膀,轻言道:“你喜欢吃酒不?”
其实驼子也想喝酒,俗话说对酒当歌,经常一个人独守空房,有酒没酒都一样,唯有对空吼歌,吼给桂子听,他不想桂子听懂。看着高先生把一坛自酿的包谷烧搬出来时,驼子就特别想喝酒的味道,便脱口道:“做梦都想醉,却是没机会。”
桂子看老爹的眼神,便明白爹的意思,于是她把一张矮矮的柏木小几搬出屋子,让明月的清辉伴酒,小几上堆满小菜和刚从地里蹦出的花生,还有两个麻子碗。酒花在碗里荡漾,月亮也在碗里舞蹈,高先生端起碗来,驼子也端起碗来,俩身体残缺的男人二话不说,清脆脆地碰碗声,与虫鸣声交织,然后各自仰头一阵咕嘟,麻子碗就屁股朝天了。
“啥子味道?”
“烧心的醇香外带辛辣,饮下这碗酒,如同饮下了天空挂着的那轮月亮。”
“不,你是饮下了整个世界。”
“哈哈,我饮下了整个世界,我肚里可撑船了。”
“你还记得你爹妈的样子么?”
“记得,清晰地记得,可他们走了,整整十年无音讯。估计是出意外了,活不见人影,死不见尸骨。”
“那都是为了给你治病才出去打工,他们没有文化,也不晓得如今在哪里。”
驼子的泪水被月光璀璨,压抑的哭声如受伤的狼嚎:“我要吼歌,吼出最好听的歌来。”
一碗又一碗酒下肚,驼子就呜咽着趴下了。
高先生提高嗓门:“不许醉,我们两个,一人再来一瓶药酒哈。”
说罢,又给桂子递眼神。
桂子会意,就拿出一红一绿两个饮料瓶来。
绿色递给她爹,红色的塞给驼子。
驼子接过酒瓶来,就跟高先生重重一碰,又对桂子说:“妹妹买马,你也来陪哥哥喝。”
桂子就斟酒在碗里,三人重新碰。
驼子把酒瓶盖子拧开,塞进嘴里咕嘟咕嘟豪饮。
高先生说慢点别呛到了,还没说完,驼子仰天一咕嘟,红瓶子就空了。他醉眼朦胧着,看看天上的月亮,又定定地看桂子:“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感恩遇见你们两父女,我若醒不来,你们莫要伤心。”
桂子说:“不要乱说哈,你会醒来的。”
驼子哈哈大笑,从兜里掏出钥匙和手机,还有一个牛皮纸袋。一骨碌推给桂子:“如果我醒不来,你帮我保管着给我爹妈,如果他们不回来了,你随便处理便是。”
高先生说:“官正,你莫要说得这样悲壮,又不是让你上战场。”
驼子就哈哈大笑,边笑边说:“手机密码是你电话号码后六位数,存折也是这个密码,都在里面的。”
桂子心里一阵难过,泪花在眼角绽放。
驼子又说:“我没有亲人,你们才是我的亲人,我爱着你们,祝我好运吧。”
“正哥哥。”桂子忍不住眼泪,“我祝福你挺起胸来走路,今后的人生精彩如春天。”
驼子说:“妹妹不哭不哭。遗书我也写好了,在袋子里,微信朋友圈也有,我设置的仅自己看。手机里还有我这些年来,对抗癌基因的研究数据。你要认真理解,认真……”
没说完,就趴在桌子上呼噜呼噜打鼾。
见驼子大醉,高先生跟桂子扶他躺椅子上。
高先生给他的几个朋友打电话:“你们快来哈,今晚上给杨官正做手术。”
桂子一脸担忧,犹犹豫豫地说:“老汉,我们要确保万无一失哈。”
高先生嘴角上扬,点点头:“那时当然。这软骨汤,应该效果很好,我跟师父试过了,没问题的。”
桂子收拾木几上的残羹剩菜,准备几个茶杯,等她爹的朋友到来。
高先生抱出几个瓶子,把屋檐下的大灯打开,亮若白日的灯光,把驼子醉脸上的汗毛照得根根清晰可见。
桂子给驼子搭脉,听他的心脏,翻他眼皮,摸他额头:“一切正常。”
驼子咳嗽,满嘴酒气喷出来了,脚下一滩水。
“狗日的尿裤子了。”高先生说。
就进屋拿出一套宽松的长睡衣来,把驼子的裤子扒了,给他盖了被单。
桂子问:“不给他穿上吗?”
高先生说不穿,还要给他涂抹麻醉汤的。
有汽车马达声传来,车灯穿过竹林雪亮。
“他们来了。”高先生说。
桂子把一张崭新的竹席摊在凉床上,就自嘲道:“唉,哥们,这就是为你准备的手术台。虽然简陋,但也算你走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