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珵从梦境中醒来时,有片刻的恍惚。涛声在耳,船身轻摇,空气里浮着微咸的湿润,他才真正想起,自己此刻是在海上。
舱里亮着灯,却只在灯罩边缘漏出一圈朦朦的晕——是润青生怕扰他安眠,细心用纸罩掩了光。端珵披衣起身,赤足踏过微凉的木板,悄然走到润青身后。
那人背脊挺得笔直,肩颈的线条在昏黄光晕里收成一道清瘦却坚韧的弧。侧脸低垂着,目光全部凝在纸页上,只有笔毫落在纸上时,发出极轻的、沙沙的絮语,像另一种海潮。
“好不容易有时间出来散心,”端珵含笑开口,声音还带着刚醒的低哑,“这会儿又闲不住了?”
“嗯?”润青笔尖一顿,闻声转过头来:“哦,海上清静,正好把还留在这里的东西……”他用笔杆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赶紧记下来。那些细微之处,等回去后再重新整理。”
眼眸中再也寻不见前几日被焚稿时的死寂与灰败,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太好了,”端珵伸手,拂开他额角一缕垂落的发丝:“心志不摧,愈挫愈勇,不愧是我的扶樱。”
润青望进端珵眼底那片深切的疼惜与欣赏,唇角极浅地弯了一下,未及言语,端珵又低声问:“第一次坐船出海,晕眩么?可有哪里不适?”
“还行。”润青答道:“起初是有些晕乎,但专心写字的时候,就不太觉着了。”
端珵点点头:“要是难受就说。这船上有备着姜片和薄荷油。”
两人正说着体己话,舱门外忽然传来近侍压抑着激动的声音:
“陛下,徐大人,请移步舱外一看!”
他俩对视了一眼。端珵握住润青微凉的手:“走,去看看。”
舱门开启,一股海风迎面扑来。甲板上已聚了些人,多是值夜的水手,正挤在船舷边,指着海面低声议论,语气里满是压不住的惊奇,甚至带着点敬畏。
“老天爷……”
“娘咧,这辈子头一回见!”
“掌灯!快把灯都灭了瞧瞧!”
天穹幽邃,不见星月。然而,整片大海却在黑暗中自主发光——那是一种幽蓝、莹绿交织的的辉光,随着波涛起伏汹涌,无边无际。船行之处,破开的波浪拖着长长的、璀璨的光尾,仿佛航行在一条流动的光河上。
一名老舵工见二人出来,赶紧在裤腿上擦了擦手,上前两步,他显然极度激动,说话带着急促的喘息:
“陛…陛下,大人!快看这海!”他手指着那流光溢彩的波涛:“这是‘海火’!俺在海上讨生活四十年,听俺爷爷说过,可俺自个儿,今夜是头一遭开这眼!”
端珵紧握着润青的手,目光也被这天地奇观牢牢吸住:“因何而起?”
“热!怪水热!”老舵工声音洪亮地答道:“这海水一发热啊,海里的灵物就聚到一处了。平日里零零散散也有,但像今晚这样……整片海都‘烧’起来了,可是一百年里都难见着一次呢!”
润青静静地听着,目光却早已被眼前的景象牢牢俘获。他微微睁大了眼睛,眸子里倒映着整个流光溢彩的海。那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变幻的影,忽明忽暗,仿佛他自身也成了这奇景的一部分。
“灵物……”他低声重复,像是自语,“如此渺小,汇聚起来,竟能照亮整片幽冥。”
端珵却若有所思。他突然开口道:“扶樱,你还记不记得,先前岑云朔的叔父岑钧暴卒,他们一口咬定,是我故意将璃州的病鼠投到泫州大营的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