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东莱港。
润青裹着件素青披风,与端珵并肩行上栈桥。当那艘船自氤氲水汽中显出轮廓时,他脚步蓦地顿住了。
“这是……”润青不自觉地攥了攥端珵的手臂。
“新造的海蛟级。”端珵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骄傲:“龙骨取自北境百年铁杉,船板三层交叠,榫卯相扣,再以鱼胶、桐油、麻絮层层密封。比旧式海船更长、更窄、更快,也更耐风浪。”
他目光掠过那流畅而富有力量的船身线条,补充道:“船上也配了些防御的火器,不过,像这样的船只,倒也没什么海盗敢觊觎。”
他们登上宽阔的船尾甲板。脚下木板厚实坚固,几乎感觉不到寻常船只的轻微晃动。
早有伶俐的侍从无声推开主舱门,里面陈设竟颇为清雅舒适,书案、卧榻、置物格一应俱全,还特意设了一处可固定药炉的小几,窗上镶着透明的大扇琉璃,视野极佳。
端珵扶着润青在窗边的软榻坐下,亲手为他斟了杯水。
“好了好了,没那么娇贵。”润青尝了一口,发现是蜜水,不由睨了他一眼。
端珵嘿嘿笑了两声,在他对面坐下,长身舒展,伸了个懒腰。肩背那绷着的、属于帝王的威仪与重负,似乎在这一刻随着这个伸展的动作悄然卸下。
他向后靠了靠,姿态是从未有过的松弛,仿佛终于从无边繁重的国事中偷得这片刻喘息,让润青想起早些年那个慵懒的瑞王殿下。
“对了,”润青看着他的样子,心中微动,好奇问道:“这趟你一定要亲自来吗?你要和火明珠岛船主谈的事,很重要吗?”
“嗯,重要。”端珵收敛了闲适之态,坐直了身子,神情变得认真而坦诚:“此事最初的起因,是岛上大郸过去的一众侨民向朝廷递了联名陈情,说随着岛屿日渐繁荣,海盗侵扰日甚,求朝廷庇护。”
“我因此细查了火明珠岛的现状,这才发现,它在短短数年间,凭借地利,已经成了卡在新航路咽喉上的聚宝盆。既是东西商船必经的中转站与补给站,也是各方消息、货物、乃至势力的交汇点,牵动着整片海域的利害。”
“大郸商民遭受海盗侵扰,于情于理朝廷不能不管。但若直接派水师常驻,会瞬间点燃与云国的对峙,也会让岛上其他国籍的商贾离心。”
“那……该如何两全?”润青被勾起了兴趣。
“所以,我要去见岛上那些真正掌事的船主和商会首领。”端珵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我要与他们谈的,不是‘驻守’,而是‘合作’。”
“合作?”
“对。由朝廷暗中支持,提供部分改装船只、训练有素的军官作为顾问、以及合法护航的旗号与背书。由岛上各大商会出人、出资、出本地经验,共同组建一支不隶属任何一国水师、专责保护往返商船的护航船队。”
端珵耐心解释道:“它悬挂特殊的许可旗,受大郸朝廷认可,但不直接代表朝廷。它保护的是所有缴纳护航费用的商船,不论船主来自大郸还是云国。”
润青若有所思:“如此一来,既能平息海盗之患,又可避免朝廷直接发兵,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不仅如此。”端珵继续道,语气中透出更深远的考量,“我更想借此次机会,设立一个由朝廷与岛上大商会共同注资的银会,资助探索新航线、建造更适合远洋的新船。”
“我看重的,不只是商船带来的眼前金银,更是将来的海上‘规矩’。谁能先在这片大海上,让众人都信他的道、认他的旗,谁才真正算得上这万里波涛的主人。火明珠岛,就是最好的试验场,也是必须争取的支点。”
润青静静听着。他见过端珵在朝堂上裁决政务的明断,见过他在私底下待人的温厚,却似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他身为君主,视野所能抵达的辽阔与高度。
那不仅仅是权术,更是一种超越当下纷争、着眼于未来百年气运的格局。这种认知让他心口发热,那是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混杂着更深沉的倾慕。他忽然觉得,自己此前因后宫阴私而生的颓唐与畏缩,在这般浩瀚的蓝图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哐——嗡——”
舱室传来一阵低沉而有力的震动,紧接着,悠长浑厚的号角声穿透船板,回荡在海天之间。船,起锚了。
润青望向窗外,港口缓缓后移,无边无际的蔚蓝展现在眼前。他心中那因宫墙压迫而蜷缩的某处,似乎也随着这浩荡的海风,一点点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