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合上,暂时隔绝了外面的山风与窥探。
屋内的陈设一如院外那般简朴,桌椅皆是粗木所制,床榻上只有一床薄被,角落里堆着几卷泛黄的竹简。
整个空间里,都透着股苦修之士特有的清冷与寂寥。
周文倒是毫不介意,自顾自地在木凳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一饮而尽后,长舒口气。
他抬起头,本想继续刚才的话题,目光落在陆琯身上时,却忽然顿住了。
他眨了眨眼。
又仔细地打量了陆琯几遍,眉头渐渐拧成疙瘩。
“【师兄……】”
周文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困惑。
“【我上次见你,你不是已经……已经到了炼气圆满的境地吗?只差临门……,怎么今日我再看,你的气息……倒像是跌回炼气九层?】”
他并非有意窥探,只是两人离得近了,那股灵力波动的细微差异,对于同为修士的他而言,还是能有所察觉。
这太反常了。
修行之路,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可这“退”,通常指的是心境受损或是修行出了岔子,修为停滞不前,绝少有像这样境界实打实倒跌的情形。
更别说似陆琯这般,给人的感觉像是连跌了数个境界。
陆琯闻言,心下了然。
敛息要术虽能瞒过神识的探查,但在熟人面前,这种气息上的直观感受,依旧会露出马脚。
他没有丝毫慌乱,只是在周文对面的凳子上坐下,神情平静地解释道。
“【此事,说来话长】”
他提起桌上的粗陶茶壶,给周文和自己各斟了杯水,这才不急不忙地开口。
“【师弟你也知道,我早年经脉毁损,能恢复如初,已是天大的幸事。后来能重入道途,更是侥幸中的侥幸】”
周文点了点头,神情专注地听着。
陆琯替他挡剑之事,是他心中永远的疙瘩,对于陆琯的过往,他比谁都清楚。
“【可这份侥幸,在旁人眼中,未必不是桩奇闻】”
陆琯的语气很淡,却透着股洞察世事的清醒。
“【宗门之内,派系林立,人心复杂。我这废人重修的经历,若是传扬出去,难免会引来些有心人的觊觎与探究】”
他抬眼看向周文。
“【每个人都有秘密,师弟,我不想成为别人眼中的秘密】”
周文的脸色凝重起来。
他立刻明白了陆琯话中的深意。
在修真界,所谓的“机缘”,往往与“灾祸”相伴相生。
陆琯能从一个废人,在短短时日内突破至炼气圆满,这背后若说没有天大的机缘,谁会相信?
一旦这事被捅出去,找上门来的,恐怕就不只是好奇的同门了,更有可能是那些心怀叵测、专事杀人夺宝的宵小,甚至是……某些居心不良的长老。
“【所以……】”
周文的眼神里流露出恍然。
“【所以,我寻了门遮掩气息的小术】”
陆琯坦然承认。
“【将境界压在炼气九层,不显山不露水,平日里潜心修行,既能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也能在关键时候,让人对我放松警惕】”
他看着杯中清水的倒影,声音平静无波。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解释了修为“倒退”的怪象,又完全符合陆琯向来低调谨慎的行事风格。
周文听完,长长地叹了口气,看向陆琯的眼神里,钦佩之色更浓。
他原以为自己经历了执事堂的磨砺,对宗门内的人心险恶已有所了解,却不想陆琯看得比他更深、更透。
能忍住修为大进的意气风发,主动藏拙,这份心性,远非常人能及。
“【师兄,是我想岔了】”
周文由衷地说道。
“【你这番考量,实则是老成之举。倒是我……有些孟浪了】”
“【你我之间,无需说这些】”
陆琯摆了摆手,将这个话题轻轻揭过。
见陆琯不愿多谈,周文也知趣地不再追问。他喝了口水,神色重新变得严肃起来,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陆兄,说正事。我这次来,就是为了青州之行】”
“【哦?可有什么新的变故?】”
陆琯问道。
“【变故倒是没有,只是……那邹峻的动向,我托师尊座下的师弟打听到了些眉目】”
周文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他那‘返乡省亲’的由头,果然是假的】”
“【此话怎讲?】”
“【我那师兄查过宗门卷宗,邹峻的家眷,早在十年前就已尽数迁往了宗门庇护下的凡人城池‘安阳城’,与青州方向南辕北辙。他此番前往青州,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周文的语气带着几分笃定与愤慨。
“【而且,还有更有趣的】”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
“【就在半月前,有人在宗门坊市里见他高价求购过一份舆图,正是青州云雾泽周边的详细勘察图】”
云雾泽!
陆琯端着水杯的手指,没有丝毫颤动。
看来,邱远道的情报分毫不差,这邹峻,果然是冲着噬心莲去的。他以周文的公务为幌子,就是为了掩盖自己前往云雾泽的真实目的。
“【此人,当真心思缜密】”
周文继续说道,脸上满是厌恶。
“【他这是想借着我的公务行程作掩护,好让他自己能名正言顺地脱离宗门,去办他的私事。等到了青州地界,他便会寻机脱队,直奔云雾泽】”
周文抬头看着陆琯,神情无比认真。
“【师兄,我知你差事的目的地也在云雾泽附近。此行,你我虽是同路,但真正的凶险,恐怕都在你那边】”
他没有把话说尽,但其中的担忧之意,已是溢于言表。
陆琯静静地听着,心中念头飞转。
周文带来的消息,让他对整个局势的判断更加清晰。同时,周文本身也应是听到了些许‘噬心莲‘的风声,在委婉提醒自己。
再则邹峻的目标明确,且有备而来。
而自己,看似是奉命行事,实则同样是暗渡陈仓。
两人相争,必有一伤。
他看着周文那张写满关切的脸,心中流过一道暖意。在这冰冷的宗门内,有这样一位肯为自己奔走打探、真心实意担忧的朋友,实属不易。
陆琯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杯底落桌的轻响,彻底掩去了他眼底深处的那抹寒芒。
“【师弟,你的心意我明白】”
他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
“【凡事,我自有计较】”
“【你……】”
周文还想再说些什么。
“【放心】”
陆琯打断了他,随即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我这人,向来惜命得很】”
这句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话,让周文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陆琯的性子,一旦做了决定,便不会再更改。
茅屋内的空气,又凝重了几分。
窗外天光渐暗,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