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紫藤花的甜香,漫过特罗斯庄园的落地窗,卷进主楼深处那间尘封的藏书室。
霍尘攥着刚被打回的重工秘藏查阅申请,指尖还残留着纸张的薄凉,被傅悉引着踏进这间屋子时,只觉一股沉郁的旧气扑面而来。书架高耸入云,顶到了雕花的穹顶,一排排烫金书脊在昏暗中泛着冷光,大多是西方的哲学典籍与家族史志,装帧华丽,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
而在藏书室最偏僻的角落,靠着墙根的地方,竟堆着几摞无人问津的线装古籍,纸页泛黄发脆,有的甚至散了脊,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像被遗弃的孤儿。
“先生说这些东方纸本子没什么用,”傅悉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喑哑,“占地方,又卖不上价钱,就随手堆在这里了。”
霍尘的脚步顿住,目光死死钉在那几摞古籍上。她看见最顶层那册书的封面,虽已磨损得看不清字迹,可那古朴的版式、泛黄的棉纸,还有书页间隐约露出的“永乐大典”字样,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她的眼底。
《永乐大典》。
那是明成祖朱棣下令编纂的旷世奇书,是汇聚了华夏数千年文脉与技艺的瑰宝,是她父亲穷尽一生研究的心血所在。她还记得小时候,父亲抱着她坐在书房里,指尖抚过复刻本的书页,声音温柔又虔诚:“这里面藏着老祖宗的智慧,是咱们东方人的根。”
可在特罗斯的庄园里,这些承载着根脉的古籍,竟被随意堆在角落,蒙尘积灰,无人问津。
霍尘的喉咙发紧,刚要迈步上前,就听见一阵清脆的孩童嬉笑声。
西奥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穿着白色小西装,浅金色的头发软软地贴在额前,手里正攥着几张散落的书页,跑得跌跌撞撞。他跑到古籍堆旁,蹲下身,把手里的书页一张张摊开,又小心翼翼地折出尖尖的角,嘴里还念念有词:“小船,小船,飘呀飘……”
霍尘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被西奥攥在手里、当成折纸玩具的,正是《永乐大典》的散页。纸页上的墨字清晰可见,一笔一划都是古朴的宋体,还印着当年编纂时的朱批,边角处甚至还留着淡淡的朱砂印记。
而古籍堆最上面的那册书,书脊已经断裂,书页散了大半,显然是被西奥抽出来玩耍的。
“西奥!”
傅悉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急切与惶恐。他快步冲过去,想要制止男孩的动作,脚下的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可已经晚了。
西奥举起一张折好的纸船,笑得眉眼弯弯,朝着傅悉晃了晃:“傅爷爷,你看!小船!”
他手里的纸船,正是用一张印着重工器械图样的《永乐大典》书页折成的。那图样线条精细,依稀能辨认出是水转大纺车的构造图,正是霍尘苦苦寻找的重工秘藏关键内容。
霍尘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她看着那张被折得皱巴巴的书页,看着西奥手里那只轻飘飘的纸船,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些书页,是多少学者穷尽一生都想一睹真容的瑰宝;是她父亲为之蒙冤、至死都在守护的文脉;是她顶着特罗斯的压力,执意要找回的历史真相。
可在特罗斯的眼里,它们是无关紧要的废纸,是可以随意丢弃的累赘;在西奥的眼里,它们是可以折成纸船的玩具,是能带来片刻快乐的小玩意儿。
霍尘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变得铁青。她的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死死地盯着那只纸船,盯着那些散落的书页,眼底的震惊与痛惜,几乎要溢出来。
傅悉也冲到了西奥身边,他蹲下身,一把抢过西奥手里的纸船,又慌忙去捡散落在地上的书页。他的手指颤抖着,动作急切得近乎粗鲁,平日里一丝不苟的管家制服,此刻竟沾了不少灰尘。
当他的指尖触到那些泛黄的纸页时,傅悉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是泉州阿拉伯后裔,流着东方人的血脉,自幼便听长辈讲过《永乐大典》的传奇。他知道这些古籍的分量,知道每一张纸、每一个字,都凝聚着怎样厚重的历史。可他看着手里那张被折得面目全非的书页,看着上面那模糊的重工图样,看着西奥还在一旁拍手欢笑的模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傅悉的脸,也青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痛惜、愤怒与无力的铁青。他看着眼前这些被当成玩具的古籍,看着这间藏书室里西方典籍的光鲜与东方古籍的落魄,忽然明白了霍尘那句“你明知道他的偏执”里,藏着怎样深沉的绝望。
特罗斯不是不知道这些古籍的价值。他只是不在乎。
在他的眼里,这些东方的智慧结晶,不过是他用来垄断技术的筹码,是他用来装点门面的摆设。有用的时候,他会把《永乐大典》捧出来,让霍尘从中扒拉重工技艺;没用的时候,它们就只能被堆在角落,任由孩童糟蹋,视同手纸。
“傅爷爷,你怎么了?”西奥被傅悉的样子吓到了,瘪了瘪嘴,眼眶红红的,“我只是折小船玩……”
傅悉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攥着手里的书页,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看着西奥那双和特罗斯如出一辙的纯蓝瞳仁,看着孩子脸上懵懂的神情,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疼。
孩子是无辜的。可这无辜的背后,是特罗斯对东方文化的极致漠视,是刻在骨子里的傲慢与偏见。
霍尘终于缓过神来,她一步步走到古籍堆旁,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一张散落的书页。指尖触到纸页的纹路时,她的手也在抖。
书页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边缘被磨损得厉害,还有几处被西奥撕出了小口。她看着那些字迹,看着那些图样,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父亲的脸在她眼前浮现,温柔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小尘,这些古籍里,藏着咱们东方人的底气。”
底气。
可在特罗斯的庄园里,这份底气被随意践踏,被弃如敝履。
“姑父,”霍尘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这些书……他一直都这么放着吗?”
傅悉抬起头,眼底满是疲惫与愧疚。他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是。先生说,这些东西占地方,让我别管。我……我劝过几次,可他不听。”
他劝过的。他不止一次地提醒特罗斯,这些古籍是无价之宝,应该好好珍藏。可特罗斯只是嗤笑,说他“被东方的迂腐思想洗脑了”,说这些纸本子“连擦桌子都嫌硬”。
傅悉看着霍尘泛红的眼眶,看着她手里那张皱巴巴的书页,忽然觉得自己守在特罗斯身边的这些年,像一个笑话。
他以为自己是在护着西奥,是在为生计奔波,可他却眼睁睁看着这些东方文脉的瑰宝,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糟蹋,被损毁。他的沉默,他的妥协,何尝不是一种纵容。
霍尘没有再说话,只是一张张地捡起散落的书页,小心翼翼地抚平上面的褶皱。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
阳光透过落地窗,斜斜地照进藏书室,落在她和傅悉的身上,落在那些泛黄的古籍上。尘埃在光柱里飞舞,像一群无声的叹息。
西奥站在一旁,看着两个脸色铁青的东方人,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低着头,抠着手指,小声地说:“姑姑,傅爷爷,对不起……”
霍尘没有回头,只是攥紧了手里的书页。她的眼底,原本的迷茫与犹豫,已经被一种近乎决绝的坚定取代。
她一定要拿到重工秘藏的全部资料。一定要为父亲翻案。一定要让这些被践踏的古籍,重新焕发光彩。
特罗斯可以漠视,可以糟蹋,可以把这些文脉视同手纸。但她不能。
这场关于记忆与偏见的战争,从这一刻起,不再只是为了父亲的冤案,更是为了守护那些不该被遗忘的东方根脉。
傅悉看着霍尘的背影,看着她手里紧紧攥着的书页,忽然深吸了一口气。他走到霍尘身边,蹲下身,和她一起捡起散落的古籍,声音低沉却坚定:“霍尘,那些重工秘藏的线索,我知道一些。”
霍尘猛地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震惊。
傅悉看着她,目光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决绝:“这些书,不能就这么毁了。我们一起,把该拿回来的东西,拿回来。”
藏书室里,风还在吹着,紫藤花的甜香漫进来,却驱不散那股沉郁的痛惜。
两个脸色铁青的东方人,蹲在落满灰尘的古籍堆旁,小心翼翼地拾起那些破碎的书页,也拾起了一份沉甸甸的、关乎文脉与真相的盟约。
而窗外,阳光正好,却照不进特罗斯那颗被偏执与傲慢填满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