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秋末的凉意，顺着春喜的领口往怀里钻，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脚步又慢了半拍，落在苏倩元身后两步远的地方。脚下的泥石子路有些发滑，她却没心思顾着脚下。
可春喜心里的嘀咕，从这会儿就没停过。
“咱们苏府虽说算不上镇上顶富裕的人家，但这些年靠着田租和大小姐打理的那几间铺子，手底的余钱一直够日常周转，遇上邻里有难处搭把手，也从不含糊。”
“先前入夏那阵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雨，李婶家的土坯屋顶被淋得漏了好几处，夜里睡觉都得挪着床躲雨。那天小姐带着我去镇上采买，路过李婶家院门口，听见里面传来噼啪的雨声和李婶的叹气声，便停下脚步进了院。”
“一看见屋顶漏下来的雨珠砸在水缸里溅起的水花，小姐没多问缘由，当即就从随身的钱袋里掏了半吊子铜钱递给李婶，还特意叮嘱李婶别省着，赶紧去镇上请瓦匠来修。后来怕瓦匠来得晚，小姐又让人回府牵了驴车，拉着家里存的新稻草和几块备用的木板送过去，连瓦匠的工钱都是小姐提前去镇上的瓦匠铺预付好的。整个过程里，小姐并没有半点犹豫，也没纠结过这半吊子铜钱和后续的花费，只说别让李婶一家在雨里遭罪。”
“可这次王姑娘和林姑娘情况却不一样了。按说以咱们府里的境况，给她们安排两间收拾好的厢房住下，再按月给些银钱让她们度日，完全不算难事——这点花费，比起帮李婶修屋顶的开销，其实还要少些。可小姐却没这么做。”
“实在想不通，先前帮李婶的时候，小姐出手那么大方，没半分纠结；如今面对同样有难处的王姑娘和林姑娘，明明能像帮李婶那样，直接给住处给银钱解决她们的困境，却偏偏要费这番功夫，又是算收成定分利的规矩。毕竟给银钱给房子，是最直接的帮忙方式，她们俩定然会感激；可按收成分利，既要盯着地里的活计，又要算后续的账目，反倒多了不少麻烦。”
“明明直接把西跨院那两间收拾好的厢房给她们住，再按月支些月钱，她们感激还来不及，哪用得着这般折腾？”
“又在想什么？魂都快跟不上了。”前头的苏倩元忽然停住脚，转过身来，嘴里还叼着一根刚掐下来的狗尾巴草，草穗随着她说话的动作轻轻晃着。
她眼角带着点笑，目光落在春喜发愣的脸上，倒没半点不耐。
春喜猛地回神，赶紧把飘远的目光收回来，指尖无意识地挠了挠手背——那处还留着早上给小姐沏茶时，被茶盏边烫出的一点红印。
她声音放软，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困惑：
“小姐，我就是…… 就是觉得，咱们犯不着这么麻烦。王姑娘和林姑娘是走投无路才来求助你的，你给她们安排好住处，再给些银钱让她们度日，她们定然满心感激，哪用得着跟她们合伙做事？万一往后算账目时出了岔子，或是谁多谁少没算清，反倒伤了眼下的情分，多不值当啊。”
山间的风比方才更急了些，把春喜的话吹得零零散散，有几句甚至飘到了旁边的松树林里，惊得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可苏倩元却听得分明，她慢慢把嘴里的狗尾巴草取下来，捏在指尖转了个圈，低头笑了笑，眉眼间的暖意像化了的糖：
“春喜，我问你，上月你生辰，我把你瞧了好几回的那方绣着玉兰的帕子给了你，你收在哪个匣子了？平日里用的时候，是不是比别的帕子更小心些？”
春喜愣了愣，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那方帕子她现在还带着，就收在贴身的荷包里，只有在擦汗或是整理鬓发时才舍得拿出来，生怕蹭脏了上面的绣线。
可这和给王姑娘她们银钱房子，有什么关系？她眨了眨眼，还是没太懂，小声嘀咕：
“可…… 可帕子是小物件，银钱和房子才是实在的呀，能让她们安安稳稳过日子的。”
“实在是实在，可日子不是光靠‘给’就能安稳的。”
苏倩元迈开脚步，沿着山路慢慢往下走，鞋底碾过落在地上的松针，发出轻微的 “沙沙” 声。
她转头看了春喜一眼，语气里多了几分认真：“你瞧王苍术，她光闻着泥土的味道，就知道哪块地适合种当归，哪块地得先翻三遍土——她是懂药的，手上也是有真本事；林芙蓉更不必说，她父亲是走南闯北的镖师，她从小跟着学过拳脚，还会看地形辨方向。”
她顿了顿，指尖的狗尾巴草轻轻扫过路边的蕨类植物：
“你给她们银钱，银钱总有花完的那天，到时候她们还是得发愁生计；给她们房子，房子是死的，没人用心照看，日子也暖不起来。可要是跟她们合伙；账上算出的银钱，是她们自己一笔一笔记出来的——这样赚来的日子，她们住着才踏实，腰杆也能挺得直些，这不比单纯给些东西强？”
春喜跟在后面，听着小姐的话，心里的嘀咕慢慢松了些。
她想起之前和林芙蓉帮着收拾院子时，搬着半人高的木柴也没喊累，反倒笑着说 “这木柴干得透，冬天烧炕准暖和”，那模样，倒不像是在住别人给的房子，反倒像是在给自己家添东西。
“况且啊，” 苏倩元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眼里带着点打趣的笑意，伸手轻轻点了点春喜的额头，“要是无缘无故就因为她们是女子、遇了难，我就掏银子给房子，那春喜你往后干脆把菩萨庙里的菩萨像请下来，换你家小姐我坐上去得了——这哪是帮人，分明是做善事积德，可她们要的不是‘施舍’，是能自己站住脚的底气啊。”
风又吹过来，这次春喜没再觉得冷，她看着小姐眼里的光，忽然就懂了——那些银钱和房子，就像无根的草，可 “合伙做事” 的底气，才是能扎进土里的根。
她轻轻点了点头，加快脚步跟上苏倩元，心里的困惑散了，倒添了点盼头。或许等她们可以笑着跟小姐算收成时，那才是真的安稳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