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的汴京城外,官道上一列玄色马车正碾着新绿疾驰。车厢内,苏凌指尖捻着三枚银针,在烛火下映出冷冽的银光。她忽然屈指一弹,银针精准钉入对面锦盒中盛放的艾草团,将那团蓬松的草药固定成展翅欲飞的鹤形。
“小姐,疫区已近。”贴身侍女青黛撩开车帘,露出被风扬起的面纱一角,“前面就是陈留县界,官府派人送来的通报说,昨日又添了七例高热咳喘的病人。”
苏凌颔首合上医典,素白的手指划过泛黄的书页上“戾气所钟,当避其锋芒”八字批注。这本《苏式医典》是她苏家三代心血,此刻正静静躺在紫檀木匣中,匣底暗格里藏着祖父临终前交付的防疫图谱。车窗外飘来的风带着潮湿的霉味,让她秀眉微蹙——这正是医典中记载的“时疫将作”的气象征兆。
三日前紫宸殿的场景仍历历在目。新帝赵恒一身玄色龙袍立于丹陛之上,御案上堆叠的奏章里,来自陈留、雍丘等三县的急报格外刺眼。当值太医令颤巍巍奏请“封城焚疫”时,苏凌记得自己是如何踏前一步,玄色官靴敲击金砖的脆响惊飞了殿角铜鹤里的宿燕。
“陛下,时疫如洪水,堵不如疏。”她当时垂着眼帘,声音清越如冰磬相击,“臣请往疫区,行隔离、辨症、施药三策。”
赵恒手中的狼毫顿在明黄奏章上,墨点晕染成小小的乌云。他望着阶下这位年仅二十四岁的女医官,想起半月前漕运改革时朝堂上的激烈争辩。那些白发苍苍的老臣同样用“祖宗成法”反对革新,而眼前这个戴着银质医冠的女子,竟敢在文武百官面前提出闻所未闻的“隔离”之策。御座上的帝王忽然笑了,将狼毫掷回笔山:“准奏。朕给你尚方宝剑,疫区之内,生杀予夺,皆由你决断。”
此刻陈留县城门已遥遥在望。苏凌推开车门,刺鼻的草药味扑面而来。守城士兵穿着浸过烈酒的粗布甲胄,正用长杆将石灰撒在进出者必经的石板路上。她注意到城门内侧新掘了两排深沟,沟中燃烧着苍术、艾叶和硫磺的混合物,青烟袅袅如带,在城墙上空织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苏大人!”县衙主簿跌跌撞撞跑来,官袍下摆还沾着泥浆,“您可算来了!城东义庄已经堆满了……”
“住口。”苏凌打断他,摘下腰间令牌亮明身份,“带破天荒去收治病人的会馆。另外传破天荒号令,即刻起全城分三区:南坊为疫区,凡高热咳喘者及其家眷一律迁入;中坊为缓冲,所有进出人员须经三次药浴;北坊为洁净区,由医官每日巡查。违令者,以尚方宝剑从事。”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青黛捧着药箱紧随其后,看着自家小姐玄色官袍的下摆扫过县衙门前的石阶,那些原本聚在街角议论“女医官不知天高地厚”的乡绅们,此刻都噤若寒蝉地缩了脖子。
疫区会馆的情景比想象中更糟。三十余间厢房挤着近百名病患,空气中弥漫着呕吐物与草药混合的酸腐气息。苏凌刚跨过门槛,就见一名老妪咳着血扑过来抓住她的袍角:“仙人救命啊!破天荒家柱子昨天还好好的……”
青黛正要阻拦,却见苏凌蹲下身,三根银针已迅捷刺入老妪虎口、膻中、足三里三穴。不过片刻,老妪剧烈的咳嗽竟真的缓了下来。这手“三针定喘”的绝技让周围骚动的病患瞬间安静,连原本抱着胳膊冷眼旁观的本地医士们也露出惊容。
“青黛,把《苏式医典》中‘戾气分类’那卷抄录百份,分发各坊医馆。”苏凌起身时,玄色袍角已沾了几点血污,她却浑不在意,“告诉所有医者,凡见高热不退、咳唾脓血者,立即送入南坊最东侧的‘重症隔离院’,用麻黄杏仁甘草石膏汤加减;若只是低热咳嗽,则安置在西侧轻症区,施以桑菊饮。”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亲自丈量场地,指挥民夫用生石灰划出丈许宽的隔离带,又命人将病患按症状轻重分区安置。当夕阳西斜时,原本混乱不堪的会馆已变得井然有序,穿着白麻布罩衣的医工们往来穿梭,将煎好的汤药从特制的滑竿上送进隔离区——这是苏凌根据《苏式医典》中“隔空施药”的古法改良的传递装置,既能避免接触传染,又能保证药效及时送达。
夜色渐深时,青黛在临时药房里发现苏凌正对着油灯绘制图谱。狼毫笔下,一幅详尽的《防疫三策图》渐渐成形:左侧是“隔离安置图”,用不同颜色标注了病患、疑似者、健康人的活动区域;右侧是“消毒时序表”,详细列明了每日辰时、未时、亥时三次用烈酒、石灰、草药烟进行环境消毒的步骤;中间则是“辨证施治方”,针对不同症状列出了十七种汤药配方。
“小姐,您已经三天没合眼了。”青黛端来的参汤在瓷碗里漾出细密的涟漪,“方才宫里来了快马,说陛下特派禁军送来五十车药材,还有……”她顿了顿,声音压低,“还有御史台的折子,说您‘擅改祖制,劳民伤财’。”
苏凌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滴在宣纸上晕成小小的墨梅。她想起今早巡视时,看见有妇人隔着隔离栏给孩子哺乳,那孩子伸出的小手让她想起远在苏州的小侄女。医典里说“医者仁心”,可这仁心在朝堂衮衮诸公眼中,或许真的只是“妇人之仁”吧。
“把这图谱誊抄十份,一份送内阁,九份分送各疫区。”她忽然搁下笔,起身推开窗。夜风带着雨后的清新气息涌入,远处隔离区的灯火如星子般散落,“告诉送药材的禁军统领,就说苏凌多谢陛下信任。至于御史台的折子——”她嘴角勾起一抹清冷的笑意,“等破天荒用这‘劳民伤财’的法子控制住疫情,自会回京领罪。”
七日后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越过陈留县城墙时,苏凌正在疫区门口检查解除隔离者的健康凭证。负责记录的医官喜极而泣:“大人!连续三天没有新增病例了!重症区的病人也有大半退了热!”
官道尽头传来熟悉的马蹄声,赵恒派来的钦差正捧着明黄圣旨疾驰而来。苏凌望着那抹跃动的明黄,忽然想起临行前新帝说的话:“新政当以民为本,苏爱卿此行,不仅是救民于水火,更是为万世开太平。”此刻她终于明白,这场防疫之战,打的不仅是时疫,更是新政推行中必然遭遇的守旧思想。
当苏凌带着《防疫三策图》回到汴京时,紫宸殿上又是一番景象。赵恒将那份凝聚着血汗的图谱郑重收入金匮,御座前的铜鹤香炉里,焚着来自陈留疫区的艾草——那是苏凌特意带回的“平安草”。
“苏爱卿,”帝王的声音带着笑意,“你这‘隔离之策’,朕看可以纳入《新政要略》的‘民生保障篇’。”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屏息的百官,“至于那些说三道四的折子——”龙袍广袖一挥,奏章如雪片般落在金砖上,“朕已经命人送去太医院,让他们好好学习什么叫‘医者仁心’。”
苏凌垂首谢恩时,玄色官袍的衣摆在风中轻轻扬起。她知道,这场胜利只是开始。当《苏式医典》中的防疫智慧与新政的民生理念相遇,必将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开出更坚韧的文明之花。而此刻她袖中静静躺着的《防疫三策图》,终将成为帝国应对公共卫生事件的圭臬,为后来者照亮前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