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三年,冬。
紫禁城太和殿的鎏金铜狮在初雪后泛着清冷的光,偏安于皇城一隅的太医院却难得地弥漫着墨香与药香交织的暖意。当十二名小黄门抬着十二只紫檀木书箱穿过结冰的金水桥时,守在院门口的老御医们几乎要将手中的药杵生生捏断。
听说了吗?苏院判那部耗尽六年心血的医典,今日要呈御前了。须发皆白的李御医望着渐行渐远的明黄身影,袖中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中脉枕。六年前苏凌以女子之身执掌太医院时,整个太医院的青铜药罐都在抗议声中嗡嗡作响,谁能想到这个总爱穿着月白襕衫、在药材库里一待就是三天的女子,竟真能修成正果。
暖阁内,新帝赵恒正用银刀小心挑开封缄。当十二函线装典籍次第展开,殿内瞬间溢满陈年宣纸特有的温润气息。御案中央的《苏式医典》四字,是苏凌亲笔所书的瘦金体,笔锋间既有悬壶济世的悲悯,又透着股不向世俗低头的锋芒。
陛下,这是臣耗费三千六百个日夜,整合历代医书八十三种,收录验方九千八百七十六条而成。立于阶下的苏凌依旧是惯常的素色衣裙,唯有腰间悬着的鎏金药囊略显华贵。她垂着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全然不像刚完成旷世奇作的功臣,倒像是在汇报今日的药材入库清单。
赵恒的指尖拂过泛黄的书页,在妇人产后风诊治一章停住。那页边角处用朱砂笔添注的小字,让他想起三年前淑妃难产时,正是苏凌顶着女子不得入内宫的祖制,提着药箱闯进坤宁宫的决绝背影。当时她也是这般垂着眼,冷静地指挥宫女烧艾草、煮参汤,声音清冽如冰却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苏爱卿可知,此书刊行后会引发何等震动?赵恒忽然合上书卷,目光如炬。窗外寒鸦惊飞,几片落雪扑簌簌打在窗棂上。太医院的老御医们此刻定在宫外惴惴不安,那些曾联名上书要求将女子逐出太医院的奏折,还锁在御书房的暗格里。
苏凌终于抬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华:臣只知医道面前,众生平等。典籍所载,既能救宫闱贵妇,亦可活乡野村夫。她上前两步,从袖中取出一卷图谱,陛下请看,这是臣根据西域传来的琉璃镜改良的窥疾镜,配合医典中外科清创章节使用,可使脓疮诊治准确率提升三成。
赵恒接过图谱,看着那画工精巧的铜制器械,忽然朗声大笑。他想起凤玲珑昨日送来的密报,江南织造局已备好三十万张特制宣纸,只待御笔作序便可开雕。这位以逍遥郡主自居的义姑母,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送来东风,就像当年在夺嫡之争中,她悄然摆在自己案头的那幅《行军百草图》。
三日后的早朝,当赵恒宣布要为《苏式医典》亲作序文时,太和殿的梁柱似乎都在颤抖。户部尚书当场出列,捧着象牙笏板的手微微发抖:陛下,万万不可!女子着书立说,已是牝鸡司晨,若再以御笔加持,恐乱了祖宗章法啊!
章法?赵恒冷笑一声,将医典掷于丹陛之下,当年黄河泛滥,太医院束手无策时,是谁带着药童在灾区奔波三月,活人无数?去年北疆瘟疫,又是谁写下《时疫防治策》,用青蒿汁遏制了疫情蔓延?他步步走下御座,龙袍曳地如浪,朕的章法,就是让华国再无小病等死,大病求神的惨状!
金銮殿上鸦雀无声,唯有苏凌站在阶侧,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她想起二十年前在凤阳乡下,那个因没钱请大夫而眼睁睁看着弟弟夭折的雪夜。那时她攥着弟弟冰冷的小手,在心中立下誓言:定要让天下医者都有章可循,让穷苦百姓也能看懂医书自救。此刻赵恒掷地有声的话语,竟与当年那个小女孩的誓言隐隐相合。
一个月后,雕版匠人在国子监的大院内支起了百张梨木活字。当第一版《苏式医典》新鲜出炉,苏凌亲自将样书送到了凤阳医馆。当年收留她的老嬷嬷摸着烫金的书脊,浑浊的老泪滴在儿科痘疹章节上,那里记载着用金银花、连翘配伍治疗天花的验方,正是当年没能救活弟弟的绝症。
小姐啊,你可算做成了。老嬷嬷哽咽着,从樟木箱底翻出个布包,里面是苏凌少女时抄录的残缺医书。泛黄的纸页上,还留着被油灯熏黑的焦痕。
苏凌轻抚着旧书页,耳畔仿佛响起赵恒在序文中的话语:医者仁心,不分男女。典籍传世,当救万民。她望向窗外,春风正拂过医馆前的老槐树,新绿的枝叶间漏下点点金光,如同她当年在药材库里见到的、那些被阳光照亮的药草粉末,细小却蕴含着生生不息的力量。
三个月后,第一批医典送抵南疆。身着短打的苗疆郎中们围着译本啧啧称奇,当看到针灸铜人图谱时,纷纷解下腰间的牛角药筒跪地行礼。在遥远的西域商路上,波斯商人用两匹丝绸换走一本医典,小心翼翼地揣进怀中,那里面记载的治疗沙漠瘴气的方子,能让商队存活率提高五成。
太医院的青铜药罐依旧在每日清晨冒着热气,只是如今老御医们翻看的不再是泛黄的孤本,而是带着墨香的《苏式医典》。李御医在针灸篇的空白处写满批注,那些曾经固执的偏见,早已在无数个挑灯夜读的夜晚,被医典中精妙的论述悄然融化。
这年冬至,苏凌收到赵恒送来的赏赐——一方端砚,砚台上刻着仁心济世四字。她将砚台置于书案,铺开宣纸,准备续写医典的增补篇。窗外寒梅怒放,药圃里的冬麦已冒出新绿,就像这部医典正在华国大地上催生的无数新生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