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晨雾还未散尽,赵恒已在御案前批阅了三卷奏折。檐角铜铃被穿堂风拂出清越声响,惊起殿前槐树上几只灰雀,却未扰到御座上那道身着玄色龙袍的身影。二十四岁的帝王执笔蘸墨,腕间羊脂玉坠随动作轻晃,在明黄奏章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陛下,大理寺卿周雍在外求见。内侍监总管李德全躬身禀报时,眼角余光瞥见御案左侧堆叠的《先帝实录》。那摞蓝布封皮的典籍边角已泛起毛边,显是常被翻阅。
赵恒将朱笔搁在缠枝莲笔山上,指节因彻夜未眠泛着青白:
周雍身着绯色官袍疾步而入,怀中锦盒在青砖地面投下称砣般的阴影。这位以铁面着称的执法官在丹墀前跪下时,盒中物事碰撞出清脆的玉响:启禀陛下,先帝陵寝玉册已镌刻完毕,请陛下御览。
赵恒示意李德全接过锦盒。当十二片和田青玉组成的册页在掌中展开,先帝神武大帝的谥号在晨光中流转着温润光泽。他指尖抚过经纬天地曰文,布义行刚曰景的阴刻篆文,喉间泛起微涩——半年前在先帝灵前扶棺恸哭的少年亲王,如今已是手握乾坤的九五之尊。
周卿可知,赵恒忽然开口,声音比殿外初融的冰雪更冷冽,前日宗人府密报,韩王在封地私铸兵器三百柄。
周雍叩首的动作顿了顿。韩王赵元偓乃是先帝嫡子,自赵恒以庶出身份继位便心存怨怼。他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听见御座上传来翻检卷宗的沙沙声:先帝在时,韩王曾于重阳节射柳宴上拔得头筹。赵恒的声音忽然转柔,那时他箭术精妙,连西域进贡的射雕手都自愧不如。
锦盒被轻轻放在龙纹御案上,玉册碰撞声惊得周雍脊背发紧。他屏息等待雷霆之怒,却听帝王轻叹:传朕旨意,韩王封地加赐良田千亩,着他将私铸兵器尽数送往兵部,编入神机营。
陛下?周雍猛地抬头,正撞见赵恒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有悲悯,有决绝,更有某种深不见底的权衡。
先帝陵寝需用良匠修缮,赵恒翻开案头新科进士名录,指尖划过张柬之三字,韩王素爱结交能工巧匠,就让他监造陵园石雕吧。李德全在旁伺候多年,此刻才敢确信,这位年轻帝王已将先帝恩威并施的驭下之术学得炉火纯青。
当周雍躬身退去时,晨光已漫过殿中十二根盘龙金柱。赵恒望着案头两份奏折——一份是西域都护府请求增兵防备突厥,另一份则是江南盐商联名恳请重开海禁。他忽然想起三月前科举放榜那日,新科状元郎欧阳修在琼林宴上醉后狂言:今日之法,当为万世开太平,而非为万世守旧制。
李德全,赵恒将两份奏折并作一处,朱笔在海禁奏折上圈点勾画,传张柬之、欧阳修即刻觐见。
垂拱殿的铜漏刚过巳时三刻,两位新晋臣子已在偏殿候命。张柬之捧着《漕运改制策》的手微微颤抖,这位年过半百才通过科举入仕的老臣,至今不敢相信自己能从寒门士子一跃成为天子近臣。身旁的欧阳修却显得气定神闲,墨色襕衫下摆沾着酒渍,显然是从杏花楼的诗会被直接召来。
两位爱卿请看。赵恒将一幅《天下舆图》在紫檀木案上铺开,朱砂笔在东南沿海画出绵长弧线,先帝曾言海疆万里,既是屏障亦是财源,如今泉州港商船仅存三成,倭寇却比三年前多了七成。
张柬之目光落在图中交趾、吕宋等地的标注上,忽然想起家乡苏州港停泊的阿拉伯商船:陛下圣明。臣在江南时,见蕃商所携香料、象牙,在市井中价值百倍。若重开海禁,岁入或可抵江南两税。
张御史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欧阳修忽然开口,折扇轻敲掌心,倭寇之患源于海商勾结。臣以为当设市舶司,编定《市舶律》,既通商又靖海,方是长久之计。
赵恒抚掌而笑,案上玉如意被震得轻颤:欧阳爱卿此言,正合朕意。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初绽的西府海棠,先帝拓土开疆,创下三万里江山;朕当在此基业上,开万世太平。
当两位臣子捧着圣旨退出时,正午的日头正照在奉天殿前的正大光明匾额上。赵恒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大殿,忽然扯开龙袍领口——束在脖颈间的不仅是十二章纹的帝王尊严,更有先帝留下的煌煌基业。他想起昨夜翻阅《先帝实录》时看到的批注: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非一人之私产。墨迹已近褪色,却字字如炬。
李德全,他扬声道,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清亮,摆驾太庙。
太庙偏殿的檀香与尘埃混合成时光的味道。赵恒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燃上三炷长香,目光掠过从太祖到先帝的二十三代神主。当他在神武大帝的灵位前跪下,忽闻身后传来环佩叮当——太皇太后身着翟衣,由四位命妇搀扶着立于丹墀。
皇孙可知,太皇太后枯瘦的手抚过赵恒头顶,簪上珍珠在幽暗殿宇中流转微光,哀家昨夜梦见先帝了。
赵恒仰头望去,这位历经三朝的老人眼中闪烁着泪光:先帝说,他在天有灵,见皇孙能守成兼开拓,甚是欣慰。
香炉里腾起的青烟模糊了神主牌位上的字迹。赵恒想起科举放榜那日,欧阳修在金銮殿上掷地有声的策论:守成者如匠人护玉,开拓者如良工琢玉。玉不琢不成器,国不革不强盛。此刻他终于懂得,先帝留下的不仅是万里江山,更是让这片土地生生不息的变革精神。
当暮色染红宫墙,赵恒回到紫宸殿时,御案上已摆满新科进士的策论。他随手翻开最末一卷,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跃入眼帘——那是翰林学士们为新朝拟定的年号。笔走龙蛇的批注旁,还粘着半片风干的海棠花瓣。
李德全捧着鎏金烛台进来时,正看见年轻的帝王将《海禁通商策》与《先帝实录》并排放置。烛火在御案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仿佛两个时代在此刻完成了庄严的交接。
传旨,赵恒提笔在奏折上落下二字,朱红笔迹如血,明年正月初一,改元永熙。他望向窗外渐深的夜色,仿佛看见万里海疆上升起的朝阳,正照亮一个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崭新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