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丁陌去了趟外滩。
他找了一家能看见黄浦江的咖啡馆,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黑咖啡。咖啡很苦,但他需要这种苦味来保持清醒。
窗外,江面上船只往来,汽笛声此起彼伏。远处,海关大楼的钟楼在暮色中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一切看起来都很安宁。
但丁陌知道,这份安宁,是假象。
他的目光落在江对岸那片灯火上。那是虹口,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所在地。这个时候,那里应该已经收到了来自东京的密电,知道攻击舰队已经出发,知道历史性的时刻即将到来。
而他在上海,在这间咖啡馆里,像一个提前知道了剧本的观众,等着帷幕拉开。
咖啡喝到一半,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丁陌抬眼看去,心头微微一动。
是苏念卿。
她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旗袍,外面罩着驼色大衣,手里拎着小皮包,正往楼上走。看见丁陌,她脚步顿了顿,随即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惊讶表情。
“竹下先生?这么巧。”
丁陌站起身,微微欠身:“苏小姐,好久不见。”
“是啊,有一个多月了吧。”苏念卿在他对面坐下,招来侍者点了一杯红茶,“竹下先生最近忙吗?”
“还好,就是码头那边事情多。”丁陌重新坐下,看着苏念卿,“苏小姐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
“约了个朋友,结果被放鸽子了。”苏念卿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正好看见竹下先生在这儿,就上来打个招呼。不打扰吧?”
“当然不。”
侍者送来了红茶。苏念卿端起杯子,轻轻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小口。
丁陌看着她。
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如果苏念卿主动找他,说明军统那边有指令或者有需求。而今天这场“偶遇”,显然不是巧合。
他等着苏念卿开口。
果然,苏念卿放下茶杯,语气变得正式了些:“竹下先生,最近……有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消息?”
“特别的消息?”丁陌故作沉吟,“苏小姐指的是哪方面?”
“各方面。”苏念卿看着他,“上峰最近对太平洋局势很关注。美国人和日本人的谈判好像僵住了,东京那边态度越来越强硬。我们想知道,日本方面……会不会有什么动作?”
丁陌心里松了口气。
机会来了。
他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让苦味在嘴里蔓延。然后,他放下杯子,声音压低了些。
“我确实听到一些……不太寻常的风声。”
苏念卿身体微微前倾:“请说。”
“是这样。”丁陌斟酌着措辞,“我手底下有几个线人,分布在码头、商行、黑市这些地方。最近他们报上来的消息,有些不对劲。”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但不是老陈整理的那张——那是他自己写的,字迹工整,内容清晰。
“你看,这是最近两周的情况汇总。”丁陌把纸推到苏念卿面前,“第一,南洋航线异常。至少五条跑南洋的商船遇到航线临时封锁或改道,理由是‘军事演习’。但演习范围这么大,时间这么长,不正常。”
苏念卿接过纸,认真看着。
“第二,物资流动异常。”丁陌继续说,“黑市上有人在大量囤积药品、油料、橡胶。我问过线人,说是几个日本背景的商社在收,出手很阔绰,像是提前知道什么。”
“第三,海军方面的动静。”丁陌的声音更低了,“我有个线人在虹口那边做事,听到一些零碎的谈话。海军的人最近很兴奋,说什么‘要给美国人一个教训’‘时间快到了’。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结合前面的情况……”
他顿了顿,看着苏念卿。
苏念卿抬起头,眼神凝重:“你的判断是?”
“我的判断是,日本人在太平洋方向有大动作。”丁陌说得很肯定,“目标应该是美军在太平洋的某个重要基地,时间……就在近期,很可能是十二月初。”
他说得有理有据,既有线人提供的零碎信息,又有对物资、航线等动向的分析。听起来不像猜测,更像是专业的情报分析。
苏念卿沉默了。
她盯着那张纸,又看看丁陌,像是在消化这些信息。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这份情报……价值很大。但我们需要更具体的细节——具体目标,具体时间,具体兵力部署。”
“我知道。”丁陌点点头,“但这些细节,我也弄不到。我接触不到海军高层,线人提供的也只是边缘信息。我能做的,就是把这些碎片拼起来,给出一个大概的判断。”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而且,要获取更多细节,需要更多的经费。”
苏念卿挑了挑眉:“经费?”
“对。”丁陌说得很坦然,“我现在接触的线人,层次都不高,能听到的只是外围消息。如果要接触更核心的渠道,就需要打点——海军军官俱乐部的侍应生,参谋部的文书,运输部门的调度员……这些人手里可能有关键信息,但要让他们开口,得花钱。”
他说得很自然,像是理所当然的事。
苏念卿想了想,点点头:“这个道理我懂。你需要多少?”
“先要五百美金。”丁陌说得很具体,“我要打通几个关节,看看能不能从海军后勤系统那边弄到点东西。如果真有大规模行动,后勤一定会提前准备。这是眼下最可行的突破口。”
五百美金不是小数目,但比起可能获取的战略情报,又显得微不足道。
苏念卿没有犹豫:“好,我回去就跟杜站长汇报。最快明天,我把钱给你送来。”
“另外——”丁陌又说,“告诉杜站长,这份情报是我综合多个渠道信息分析得出的结论,可信度七成。但如果要提高到九成,我需要时间和经费去验证。”
他说得很谨慎,既展现了价值,又留有余地。
苏念卿把那张纸仔细叠好,放进皮包里:“我会如实转达。竹下先生,如果这份情报真的应验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丁陌喝了口咖啡,“但我不想邀功,我只想把事情做好。日本人真要动手,早点知道,就能少死些人。”
他说得很诚恳。
苏念卿看着他,眼神复杂。
她认识“影子”快两年了。这个人精明,务实,做事有条理。但这次,面对可能是最重要的一份情报,他表现出的不仅是专业,还有一种更深的东西。
“我会尽快联系你。”苏念卿站起身,“保持警惕。”
“明白。”
苏念卿离开了咖啡馆。
丁陌坐在原处,慢慢喝完剩下的咖啡。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江对岸的灯火连成一片,在夜色中流淌,像一条发光的河。
种子已经埋下去了。
现在,就等它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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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丁陌回到公寓。
他关上门,没有开灯,在黑暗中站了好一会儿。
脑子里把今天的整个过程又过了一遍。
苏念卿的出现,是军统在试探。他递出去的情报,时机正好,内容也恰到好处——有分析,有依据,但又没具体到让人怀疑的程度。
至于经费——那是他故意要的。不要钱反而可疑,“影子”向来是“钱货两清”的作风。要钱,而且要得理直气壮,说是用来打点线人、获取更多细节,这合情合理。
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来,军统会更重视这份情报。花了钱的东西,人们总是更上心。
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窗外,夜色如墨。远处领事馆的灯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醒目,像一只睁着的眼睛。
再过六天,那只眼睛看到的,将是另一个世界。
丁陌点了根烟,靠在窗边慢慢抽着。
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灭,像一颗微弱的星。
他想起了渔夫,想起了李爷,想起了渡边,想起了山口宏,想起了所有和他这条船上的人。
珍珠港事件一旦爆发,整个上海的局势都会改变。日本人会疯狂,美国人会参战,战争会扩大,物资会更紧张,管控会更严厉。
他的网络,能不能在这场风暴中挺过去?
能。
他吐出一口烟,看着烟雾在黑暗中缓缓散开。
因为他早就准备好了。
药品渠道已经稳住,铁路调度权限已经巩固,黑市销路已经拓展,运输线路已经规划好。多线并行,互为备份,一条线断了,还有别的线。
更重要的是——特高课的调查视线,很快就会从他身上挪开。
小林光一现在查得再紧,等珍珠港的爆炸声传来,东京一道命令,他就得掉头去查海军军令部的泄密案。那时候,谁还顾得上上海这点“鸡毛蒜皮”?
这就是丁陌要的。
转移视线,巩固地位,强化网络,保证安全。
四个目标,都将在那场爆炸中实现。
烟抽完了,丁陌把烟头按灭在窗台的烟灰缸里。
他转身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空白的笔记本。
翻开第一页,他在上面写下日期: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一日。
然后,他开始写工作记录。
记录他今天去了码头检查,听到了哪些工人的议论;去了茶馆,听到了哪些商人的抱怨;分析了哪些信息,得出了哪些初步判断。字迹工整,内容客观,完全符合一个尽责官员的工作日志。
如果有心人翻看,会看到他对工作的认真,对细节的留意,对局势的关注。
这些都是“竹下贤二”这个身份该做的事。一个尽责的领事馆官员,一个负责码头运输的中层干部,关注这些,合情合理。
他要让所有可能的调查者看到,他的一切行为,都符合他的身份和职责。
没有破绽,就是最好的掩护。
写完记录,丁陌合上笔记本,锁进抽屉。
他关掉台灯,房间里重新陷入黑暗。
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都说了。
现在,只剩下等待。
等待那声惊雷,等待那场风暴,等待历史翻开新的一页。
而他,已经站在了最有利的位置。
窗外传来远处教堂的钟声,当当当,敲了十下。
夜还长。
但黎明总会来。
丁陌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脑子里最后闪过的,是珍珠港那片蔚蓝色的海水,和即将降临的火焰。
然后,他睡着了。
睡得很沉。
像是在暴风雨来临前,最后一场安稳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