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十一月最后一天,冷得像是要把人的骨头都冻透。
丁陌站在领事馆二楼走廊的窗边,手里捧着一杯早就凉透的茶,目光落在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上。叶子早就掉光了,枝桠在灰白色的天空下张牙舞爪,像是一道道黑色的裂痕。
他的脑子里,却在想别的事。
珍珠港。
算算日子,还有六天。
这六天里,他必须把那份“模糊”的情报递出去。不能早,早了军统未必重视,还可能让日本人察觉风声;不能晚,晚了就失去了预警的意义。
情报的内容,他已经在心里打磨了无数遍。
不能提“珍珠港”三个字,那太具体了。一个上海领事馆的中层官员,凭什么知道日本海军最高机密的攻击目标?只能说“太平洋某处重要美军基地”。
时间也不能说“十二月七日”,要说“近期”或“十二月初”。方向要对,但又不能对得那么精确,得留出让人半信半疑的空间。
至于情报来源——
丁陌看着茶杯里浮着的茶叶梗,眼神沉静。
线人。
这是他早就想好的说辞。
这段时间,他通过苏念卿向军统传递的情报,用的都是这套话术:“从多个线人处获取的零碎信息”“不同渠道消息的交叉印证”“近期动向的综合分析”。这套说法既专业又可信,让军统那边挑不出毛病。
这次也一样。
他要告诉杜月峰,他手下的线人最近听到了一些不寻常的动静——码头的船老大说南洋航线异常,黑市里有人在囤积物资,领事馆里偶尔能听到海军方面的只言片语。
把这些零碎的信息拼在一起,再加上他对近期日军动向的分析,得出的结论是:日本人可能在太平洋方向有大动作。
模糊,但又有理有据。
这样的情报递上去,杜月峰会怎么想?
他一定会重视。毕竟“影子”之前的情报准确率极高,而且这次的分析逻辑清晰,信息来源多样。但这么大的事,光凭分析还不够,他需要更多细节来佐证。
丁陌太了解杜月峰这个人了。精明,多疑,但也极其务实。面对这种“可能惊天动地”的情报,他最大的可能是——要更多证据,同时往上报。
这就够了。
只要情报递到戴局长那里,递到重庆高层那里,等珍珠港的爆炸声真的传来,所有人都会回头再看这份情报。那时候,“影子”的价值,就不再是一个普通特工那么简单了。
窗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
丁陌抬眼看去,一辆黑色的轿车驶进领事馆大门,停在主楼前。车门打开,小林光一从车里下来,手里拎着公文包,神色匆匆。
这位东京来的特派员,这段时间把上海搅得天翻地覆。铁路调度课长松井也被查得丢了官,好几个商社老板进了特高课的审讯室,连丁陌自己,也差点在药品流失案上栽跟头。
但现在,丁陌看着小林快步上楼的背影,心里反倒安定了几分。
珍珠港事件一旦爆发,东京震怒,彻查泄密。到时候,小林的调查重点,一定会从上海这些“鸡毛蒜皮”的案子,转向海军军令部那些“惊天大案”。
一个药品流失,一个战略计划泄露,孰轻孰重,东京分得清。
这就是丁陌要的——转移视线,让特高课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开,去盯那些真正“够分量”的目标。
他喝完最后一口凉茶,转身往办公室走。
该准备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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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丁陌去了码头。
他不是去找谁要情报。他是去检查工作的,顺便听听风声,向军统传递情报的时候要结合现在码头的实际情况汇报。
码头上人来人往,吊臂起落,汽笛声不绝于耳。丁陌沿着三号码头慢慢走,目光扫过正在装卸的货船,耳朵却竖着,捕捉着工人们的闲谈。
“这批橡胶卸完,下一船什么时候到?”
“说是明天,可谁知道呢!最近南洋那条线,船期乱得很。”
两个工头在货堆旁抽烟聊天,丁陌放慢了脚步。
“可不是嘛!我表哥跑船的,说在菲律宾那边看到好多日本军舰,航线都给封了,说是军事演习。”
“演习?我看不像。真要演习,用得着封那么大的海域?我听说啊……”
声音压低了些,丁陌听不清了。
他继续往前走,在二号泊位停了一会儿。几个船老大正围在一起抱怨,丁陌装作检查货单,站在不远处听着。
“……我那船货,本来该上周就到马尼拉,结果硬是在外海等了三天,说是有军事行动不让进港。”
“我这趟更倒霉,跑到半路让掉头回来,说是航线临时调整。你们说,这仗是不是要打到太平洋去了?”
“难说。我前几天在港口看到日本运输船在装弹药,装得满满的,不像平常补给。”
丁陌把这些话记在心里。
从码头出来,他没有回领事馆,而是去了附近一家茶馆。这家茶馆是李爷的地盘,平时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消息最灵通。
丁陌在角落里坐下,点了一壶龙井,慢慢喝着。
邻桌几个做南洋生意的商人正在抱怨。
“……药材价格又涨了,说是运输成本增加。我就纳闷了,这海上的事,怎么影响这么大?”
“你是不知道,现在跑南洋的船,保险费都翻倍了!船公司说风险大,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打起来了。”
“真要打起来,咱们这些生意还怎么做?”
丁陌喝完茶,结了账,起身离开。
这些零碎的信息,和他记忆里的历史对得上。日本航母舰队这时候应该已经秘密集结,正在往夏威夷方向航行。那些“军事演习”“航线封锁”“运输异常”,都是在为真正的攻击做准备。
他不需要别人整理情报,他自己就是最好的情报分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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