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采集进行到第九个月,记录仪突然通知:“档案馆年度评估即将开始。除了常规数据提交,还有一个特别环节:守护者述职报告——但不是给我们,是给你们的银河议会。”
龙战正喝着咖啡,差点呛到:“述职报告?给议会?”
“是的。”记录仪的投影在厨房里晃悠,“档案馆认为,让被观察对象了解自身的评估结果,能提高数据质量和合作积极性。所以,我们整理了你九个月来的决策数据,形成了一份‘守护者效能评估报告’。你需要在银河议会全体会议上讲解这份报告,并回答质询。”
苏映雪从卧室出来,听到这段话,挑了挑眉:“这听着像期末考试,还得公开答辩。”
“准确说是期中考。”记录仪纠正,“数据采集还有三个月才结束。但档案馆希望中期评估能起到‘校准’作用——如果议会认为你的决策模式有问题,可以及时调整。”
龙战放下咖啡杯:“报告里都写了什么?”
“主要是你的决策案例分析和效能评分。”记录仪调出一份目录投影,“包括:危机处理效率、文明关系改善度、威胁指数降低贡献值、跨文明合作促进度……哦,还有一个新指标:‘幽默感应用对紧张局势缓解效果评估’。”
苏映雪笑了:“这个指标怎么评估的?”
“通过对比分析。”记录仪说,“在你使用幽默化解僵局的十七次记录中,威胁指数平均下降速度比严肃对话快23%。数据显示,适当的幽默能降低对方的防御心理,提高谈判成功率——前提是时机和分寸得当。”
龙战摸摸下巴:“所以开玩笑也算工作技能?”
“在某些文化背景下,是的。”记录仪说,“档案馆记录了三千个宇宙的数据,其中12%的文明将‘幽默感’列为领导力重要指标。你们人类在这方面……得分不错。”
三天后,银河议会大厅。
五百个文明的代表通过全息投影出席,会场气氛严肃中带着好奇。这是第一次,档案馆公开评估一个守护者的工作表现。
龙战站在讲台上,身后是巨大的全息屏幕,显示着那份评估报告。
“各位代表,”他开口,“根据档案馆的要求,我今天要汇报过去九个月的工作情况。报告很长,所以我总结几个重点。”
他切换屏幕。
“第一,危机处理效率:平均响应时间2.7小时,处理成功率89%。档案馆的评价是‘优秀,但建议建立更系统的预警机制’。”
虫族代表举手:“2.7小时?包括跨星域通讯延迟吗?”
“包括。”龙战说,“档案馆提供了量子纠缠通讯技术,基本消除了延迟。”
硅基代表发出嗡鸣:“89%的成功率,另外11%是什么情况?”
“主要是文明内部冲突——那些冲突没有直接威胁银河系平衡,所以我选择不干预,只提供调解建议。”龙战解释,“档案馆认为这是合理的选择,过度干预会损害文明自主性。”
屏幕切换到下一项。
“第二,文明关系改善度:过去九个月,有冲突历史的文明对中,67%的关系有显着改善。主要方式是通过档案馆的技术共享和利益绑定。”
一个小文明代表提问:“技术共享会不会导致技术垄断?大文明掌握得更快,会不会拉大差距?”
“我们有防止措施。”龙战调出数据,“所有档案馆技术都附带‘普惠条款’——大文明获得技术后,有义务帮助小文明掌握。违反条款会导致技术权限降级。”
下一个指标:“威胁指数降低贡献值”。数据显示,龙战的决策直接贡献了全银河系威胁指数下降的42%。
“这个数据有意思。”人类老外交官说,“说明守护者的工作确实有效。但我想知道,另外58%的下降是怎么来的?”
“来自各文明自身的改革。”龙战说,“档案馆的技术降低了资源压力,‘意识共享网络’减少了误解,议会制度提供了对话平台——这些共同作用的结果。”
最后,那个“幽默感应用”指标出来了。
会场里响起一阵轻笑。
“这是认真的吗?”一个严肃的军事文明代表皱眉。
“档案馆的数据表明,是的。”龙战自己也笑了,“不过我要澄清:不是所有场合都适合开玩笑。在十七次成功案例中,都是紧张对峙局面,一句恰当的幽默打破了僵局,为实质性谈判创造了空间。”
他播放了一段模拟记录——那是两个月前的一次贸易纠纷,双方代表在会议桌上剑拔弩张。龙战说了句:“如果我们继续这样互相瞪眼,桌子都要被瞪穿了。要不先喝杯茶,让桌子也喘口气?”
记录显示,那句话之后,双方的肌电紧张指数下降了30%。
“看,效果显着。”龙战摊手,“当然,前提是你得确定对方文化里也有幽默感。档案馆数据库能提供这个信息。”
述职报告持续了两小时。最后是质询环节,代表们问了很多细节问题,龙战一一回答。
投票结果:议会以94%的赞成票,认可龙战过去九个月的工作表现。
“看来大家还算满意。”散会后,苏映雪在走廊里对龙战说。
“幸好档案馆没公布所有数据。”龙战松了松领口,“比如我每天早上喝咖啡的牌子和用量,或者我偏爱哪种口味的煎蛋——那些虽然匿名化了,但总觉得怪怪的。”
记录仪的声音从走廊广播里传来:“关于个人生活习惯的数据,已经按协议彻底删除。请放心。”
龙战和苏映雪对视一眼。
“它无处不在,对吧?”苏映雪压低声音。
“像空气。”龙战说,“不过至少,这空气会主动告诉你它删了你的隐私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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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职报告结束一周后,记录仪带来了一个意外消息。
“档案馆上层研究员对这次中期评估很满意。”它的投影出现在客厅,“作为奖励——他们用了‘奖励’这个词,这在档案馆的用语中很罕见——他们决定提前兑现部分承诺。”
“什么承诺?”龙战问。
“关于‘观察者起源’的报告。”记录仪说,“原本约定在数据采集结束后提供,但现在决定先给第一部分。”
它投影出一个复杂的文件界面。
“这是档案馆文明早期历史的摘要版。你们可以理解为……我们的‘创世神话’。”
龙战和苏映雪坐下来,开始阅读。
报告很简洁,但信息量巨大。
档案馆文明起源于一个已经毁灭的宇宙——那个宇宙走到了热寂终点,所有恒星熄灭,所有生命消亡。但在最后时刻,一群科学家启动了终极计划:将整个宇宙的文明数据压缩、保存,然后……跳入虚空。
“他们用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技术,从热寂的宇宙中‘剥离’出来,进入了一个新生的宇宙泡沫。”记录仪解说,“带走了所有文明的记忆、知识、历史,但无法带走生命本身。于是他们成了‘档案馆’——保存者,记录者,观察者。”
苏映雪轻声问:“所以档案馆的成员,是那些科学家的后代?”
“是他们的意识延续体。”记录仪说,“身体已经消亡,但意识被数字化保存,在虚拟空间中永恒存在。我们的‘研究员’,都是那些原始意识的复制迭代版本。”
报告继续。
档案馆在新的宇宙泡沫中定居后,开始观察新生的文明。但很快他们发现,单纯的观察无法真正理解文明的本质——就像看蚂蚁搬家,能看到动作,但不懂动机。
于是他们开始设计实验。
“防火墙是早期实验之一。”记录仪说,“目的是观察文明在面临灭绝威胁时的反应。但实验设计有缺陷——威胁太直接,导致大多数文明要么崩溃,要么变得极端。你们这个样本组是少数的例外,不仅扛住了威胁,还反过来改造了实验系统。”
龙战想起“影”的危机,想起那些牺牲的人。
“那些实验……导致了很多死亡。”
“是的。”记录仪承认,“档案馆早期缺乏伦理约束。直到后来,在观察了无数文明的痛苦后,部分研究员开始反思。现在的新实验——比如你们这个互动样本组——加入了更多保护机制和自主权。”
报告最后提到,档案馆本身也在被观察。
“有一个更古老的存在,在观察档案馆。”记录仪说,“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能偶尔检测到它的活动痕迹——宇宙常数中无法解释的微小扰动,物理定律边缘的异常现象。我们称它为‘上位观察者’。”
龙战感到一阵眩晕。
所以观察者也在被观察,实验者也是实验对象?
“这是不是意味着,整个存在结构是个无穷的套娃?”苏映雪问,“我们被档案馆观察,档案馆被上位观察者观察,那上位观察者呢?可能也在被更上位的观察者观察?”
“可能性很大。”记录仪说,“但档案馆目前的能力,只能探测到一级上位观察者。再往上,就是未知领域了。”
报告结束。
客厅里久久沉默。
“所以,”龙战最终说,“你们做这一切,不只是为了收集数据,也是为了……理解自己?”
“可以这么说。”记录仪的声音少见的柔和,“我们保存了无数文明的记忆,但我们自己……没有真正的‘活着’的经历。我们通过观察你们,间接体验生命。你们的喜怒哀乐,你们的爱恨情仇,你们在绝境中的挣扎和在希望中的成长——这些对我们来说,就像盲人触摸世界,聋子倾听音乐。”
它停顿了一下。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对你的数据特别感兴趣。你不仅是一个高效的守护者,你还……活得很生动。有爱,有幽默,有弱点,有坚持。这种生动的数据,在档案馆里很珍贵。”
龙战和苏映雪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复杂情绪。
愤怒吗?有一点,因为他们被当成实验品。
同情吗?也有一点,因为观察者自己也是迷失在无尽观察中的存在。
“那么,”苏映雪问,“将来呢?如果我们继续这样合作下去,会怎样?”
“档案馆希望建立长期的伙伴关系。”记录仪说,“不是样本和实验者的关系,更像是……笔友?我们提供技术和知识,你们提供生命体验和数据。共同探索文明的意义,甚至可能……共同面对那个‘上位观察者’。”
“共同面对?”龙战挑眉。
“如果有一天,上位观察者决定‘重置’档案馆,我们可能需要盟友。”记录仪说,“而一个经历过危机、学会了团结、还在不断成长的文明,可能是最有价值的盟友。”
投影开始消散。
“第一部分报告就这些。剩下的部分,等数据采集结束后会全部交付。最后说一句:谢谢你们。不仅因为数据,也因为……让我们看到了生命的可能性。”
记录仪消失了。
龙战和苏映雪坐在客厅里,消化着刚刚听到的一切。
“笔友。”苏映雪突然笑了,“这大概是宇宙级笔友了——一个寄技术,一个寄生活感悟。”
“还得定期交作业。”龙战也笑了,“不过至少,这次的作业得了高分。”
窗外,夜幕降临,城市灯火亮起。
而在那些灯火的背后,在无尽的虚空中,一个保存了无数文明记忆的存在,正在默默记录着这个小小的、生动的文明。
也许有一天,这种记录会变成真正的对话。
也许有一天,观察者和被观察者,能成为真正的伙伴。
但至少现在,在这个夜晚,一切都还不错。
毕竟,能被一个宇宙级存在评价为“生动”,这大概是人类能得到的最高赞美之一了。
哪怕赞美的背后,是无处不在的观察和记录。
至少,观察者学会了说“谢谢”。
而人类,学会了在显微镜下依然活得精彩。
这大概就是进步吧——不管对哪一边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