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汐的队伍出发后的第三十六小时，星盟的深空监测网络捕捉到了一次剧烈的能量爆发。位置正是“平衡点”空间站所在的坐标。
曜在指挥中心紧盯着数据流，心跳如鼓。爆发强度超出了所有预测模型，能量特征复杂——既有收割者技术的标志性频率，又有完全陌生的波动，还有一种……温暖而熟悉的能量签名，那是小芽特有的频率。
“通讯尝试失败，”通讯官报告，声音紧绷，“能量爆发区域形成了强烈的干扰场，任何信号都无法穿透。”
星芒站在哥哥身边，手中的探测器屏幕不断闪烁。“读数很混乱，但有生命迹象。不止一个，至少有六个不同的生命特征。”
“能识别是谁吗？”曜问。
“太微弱了，无法具体识别，但……”星芒调出一个波形，“这个频率模式……是小芽的，虽然很弱，但肯定是它。”
至少小芽还活着，这是第一个好消息。但其他人呢？
又过了漫长的八小时，干扰场才开始减弱。当第一批清晰信号传来时，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里是月汐号，呼叫兽世基地，呼叫星盟指挥中心……有人收到吗？”
是月汐的声音！疲惫，沙哑，但确实是她！
“收到！月汐，报告情况！”曜几乎是抢过通讯器。
一阵静电噪音后，月汐的声音再次响起：“任务……基本成功。空间站核心已被摧毁，收割者控制系统永久失效。但是……”
她的声音停顿了，曜能听到背景中有机械警报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我们有伤亡，”月汐终于说，声音里有压抑的颤抖，“巨锤牺牲了。他在安置最后一批爆破装置时，触发了隐藏防御系统。暗影重伤，阿飞轻伤。八位原型守护者……只剩三个了。”
曜感到胸口一阵刺痛。巨锤，那个总是憨笑着、却能在最关键时刻完成爆破任务的熊族战士。他想起出发前巨锤拍着胸脯说“保证完成任务”的样子。
“空间站内部还有很多……东西，”月汐继续说，声音变得冷静了些，回到了任务状态，“不只是机械，还有很多生物。被囚禁的、改造的、实验中的生物。我们需要大量支援来处理这里的情况。”
“支援已经在路上，”先知的声音切入通讯，“三艘医疗船和两艘收容舰已经出发，预计二十二小时后抵达。坚持住。”
***
二十二小时后，当曜和星芒跟随星盟的支援舰队抵达“平衡点”时，看到的景象远超他们的想象。
空间站本身是一个巨大的环状结构，直径超过五十公里，但现在中央部分已经严重损毁，不断有碎片缓缓飘出。星盟的工程船正在建立临时屏障，防止碎片扩散。
进入空间站内部，破坏更加明显。走廊墙壁被撕裂，管道破裂，闪烁的火花和泄露的液体在失重环境中形成诡异的水珠和光球。空气中弥漫着烧焦金属和某种有机物质的混合气味。
月汐在主要医疗区迎接他们。她脸上有擦伤，左臂吊着绷带，但眼睛依然明亮锐利。暗影躺在医疗床上，全身连接着卫生设备，但监测显示生命体征稳定。阿飞翅膀上有几处包扎，但看起来精神不错。
“巨锤的遗体我们已经妥善收容，”月汐轻声说，声音里有深深的疲惫和悲伤，“他引爆了最后的爆破装置，为我们争取了关闭核心的时间。没有他，任务不可能成功。”
曜拥抱了妹妹：“你做得很好。父亲会为你骄傲。”
“不只是我，”月汐摇头，“是所有人。特别是小芽和剩下的三位原型守护者，它们中和了核心的防御场，否则我们根本接近不了。”
星芒已经迫不及待：“小芽在哪里？还有那些……生物？”
月汐带他们穿过走廊，来到一个巨大的收容区。这里的景象令人震撼：数百个透明的容器排列整齐，每个容器里都关着某种生物。有些看起来像兽世的动物，但有着不自然的机械改造；有些完全陌生，形态违背常识；还有些根本难以归类为动物或植物，像是某种中间状态。
小芽就在这个区域中央，它悬浮在一个特制的能量场中，光芒比平时暗淡许多。三位原型守护者——现在他们已经被完全解放，恢复了大半原始形态——站在周围，像卫兵一样守护着它。
“小芽耗尽了很多能量来安抚这些生物，”一位原型守护者解释道，它现在看起来像一只覆盖着鳞片的四足生物，“它们被囚禁在这里，有些已经数百年甚至更久，大多数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
星芒走近观察那些容器。在一个容器里，他看到一个看起来像鹿的生物，但它的角是发光的金属，眼睛是机械镜头。在另一个容器里，一种类似水母的生物在液体中漂浮，但它的触须末端有小型的机械爪。
最令人心碎的是一个角落里的容器，里面是一个几乎无法识别的生命体，它不断变换形状，发出无声的尖叫，撞击着容器壁。
“这些都是实验体，”月汐轻声说，“缔造者文明不仅创造了收割者作为‘园丁’，还不断进行各种生命改造实验，试图‘优化’他们认为有缺陷的自然设计。”
先知和其他星盟专家也抵达了收容区。看到这些景象，即使是见多识广的星盟学者也露出了震惊和愤怒的表情。
“这是对生命本身的亵渎，”一位森之民学者说，她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自然进化有其智慧和美丽，这种粗暴的干预……”
“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处理这些实验体，”一位星盟的伦理学家更务实，“它们大多数已经无法回归自然环境，有些甚至可能对自然环境构成威胁。”
会议在空间站尚能使用的区域召开。议题只有一个：如何处置空间站及其中的所有内容。
“空间站本身必须彻底摧毁，”工程部门的代表坚持，“它的存在就是一个危险。即使核心被毁，里面还有无数未激活的实验样本和危险技术。”
但研究部门的代表反对：“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考古现场！能够提供关于缔造者文明的宝贵信息！彻底摧毁意味着我们永远无法了解他们为何走上这条道路，以及如何防止类似文明重蹈覆辙。”
伦理委员会的代表则关注实验体：“那些生物怎么办？它们也是受害者。我们不能像缔造者那样简单地‘处理’掉它们。”
争论持续了数小时。曜一直沉默地听着，直到所有人都说完，他才开口：
“我父亲曾教导我，当面对困难选择时，应该问自己三个问题：什么是最仁慈的？什么是最明智的？什么最能尊重生命本身？”
他环视在场所有人：“彻底摧毁空间站可能是最安全的，但它不仁慈——对那些仍有意识的实验体不仁慈，对未来可能从这些研究中获益的文明不仁慈。保留整个空间站可能是最‘明智’的研究选择，但它不尊重生命——把这些被囚禁的生物当作研究对象，这和缔造者有什么区别？”
月汐接上哥哥的话：“我们需要一个平衡方案。空间站应该被拆除，但拆除前，所有实验体应该被妥善评估和安置。危险技术应该被封存或销毁，但无害或有益的研究数据应该被保存。”
星芒补充道：“而且应该建立一个多元文明的监督委员会，确保整个过程透明公正，避免任何单一文明垄断这些知识或重犯缔造者的错误。”
这个提议逐渐获得了各方支持。接下来的几周，一个跨文明工作队在空间站展开工作，他们的任务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评估和分类所有实验体。医疗团队和心理学家（包括能与非标准生命形式交流的专家）对每个容器中的生物进行详细评估，确定它们的状态——是否还有意识？是否痛苦？能否康复？是否有攻击性或危险性？
第二阶段：根据评估结果进行安置。一些状况较好的实验体被转移到专门的康复设施，尝试让它们适应自然环境或人造栖息地。一些痛苦不堪且无法缓解的实验体，在经过伦理委员会批准后，被施以仁慈的安乐死。少数具有高度危险性且无法控制的实验体，被封存在最高安全级别的设施中。
第三阶段：研究和记录。在实验体被转移后，研究团队对空间站进行系统性的考古研究，记录所有发现，但任何具有潜在危险的技术都会被封存或安全销毁。
工作进展缓慢而艰难。每天都有新的发现和新的伦理困境。
第七天，星芒和小芽在一个隔离区发现了最令人不安的东西：不是生物实验体，而是意识储存单元。数百个小型晶体，每个内部都储存着一个完整的意识——都是被缔造者捕获的各种文明的个体。
“他们……他们还活着吗？”星芒看着那些发光的晶体，声音颤抖。
小芽的光芒扫过晶体阵列：“他们在沉睡，但能醒来。只是……不知道醒来后他们会是什么状态。这些晶体已经很古老了。”
伦理委员会为此召开了特别会议。唤醒这些意识的风险极大——他们可能精神崩溃，可能带有敌意，可能不适应现在的时代。但不唤醒他们，就等于让他们永远被困在晶体中，这本身就是一种折磨。
最终决定是：建立一套缓慢、温和的唤醒程序，由多位心理专家和意识交流者监控。每次只唤醒一个，提供充分的支持和适应时间。
第一批被唤醒的是三个意识，他们来自三个早已灭绝的文明。唤醒过程持续了七十二小时，当第一个意识完全清醒时，它（他？她？）通过通讯设备发出的第一句话是：
“战争……结束了吗？”
这个意识自称“远望者”，来自一个在八千年前被收割者摧毁的文明。在他的记忆中，他的世界正处于与收割者战争的最后阶段，文明濒临灭绝。
“我们尝试谈判，尝试抵抗，但都没用，”远望者的声音通过合成器传出，平静中带着深深的疲惫，“最后，我们选择将一部分精英的意识保存下来，希望有一天能见证胜利或复仇。我没想到……会等这么久。”
另外两个被唤醒的意识状况更糟。一个几乎完全精神崩溃，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尖啸，不得不被重新引导进入镇静状态。另一个则陷入了深深的抑郁，拒绝交流。
但远望者成了宝贵的桥梁。他帮助工作团队理解了许多空间站中的技术和记录，提供了关于缔造者文明的第一手信息。
“他们起初是善意的，”远望者在一次简报中说，“至少他们自己这么认为。他们认为自己在‘培育’和‘指导’年轻文明，避免我们犯他们曾犯过的错误。但善意逐渐变成了傲慢，指导变成了控制，培育变成了修剪。”
他停顿了一下，虚拟形象在屏幕上闪烁：“最讽刺的是，他们最初创造收割者，是为了应对自己创造的第一个失控实验——一种自我复制的纳米机器，差点吞噬了整个星系。收割者被设计来清除这种威胁，但他们赋予了收割者太多自主权，结果创造了一个新的、更可怕的威胁。”
工作进入第四周时，月汐的伤势已经基本痊愈，她决定亲自参与实验体安置工作。一天，她在一个隔离舱里发现了一个特殊的实验体。
它看起来像一只年幼的狮族兽人，但有着不自然的金属爪子和发光的眼睛。当月汐靠近时，它蜷缩在角落，发出威胁的低吼。
“别怕，”月汐轻声说，没有靠近，“我叫月汐。我不会伤害你。”
实验体警惕地看着她，金属爪子微微张开。
月汐注意到它脖子上有一个编号标签：Sp-0427。她在记录中查找这个编号，发现这是一个“混合实验体”，结合了多个文明的基因特征，被设计为“通用适应型生命体”。
“你想离开这里吗？”月汐问。
实验体犹豫了一下，然后非常轻微地点了点头。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月汐每天都花时间与Sp-0427相处。她发现它虽然被改造，但有着清晰的意识和情感。它能理解复杂的指令，能表达自己的需求，甚至表现出好奇和幽默感。
“它有权利拥有一个名字，而不是编号，”月汐在评估会议上说，“而且它应该有机会在一个正常的环境中生活。”
经过激烈讨论，伦理委员会批准了月汐的请求。Sp-0427被暂时命名为“黎明”，将随月汐返回兽世，在受监控但相对自由的环境中生活，评估其适应能力。
空间站的拆除工作进入最后阶段。大部分实验体已经转移，危险技术被封存，有价值的数据被备份。最终决定是：空间站将被拆解，部分无害材料回收利用，其余部分引导坠入附近恒星的日冕中彻底销毁。
在最后撤离前，曜、月汐、星芒和小芽站在空间站的主观察窗前，望着外面永恒的星空。
“有时候我在想，”星芒轻声说，“如果我们没有发现这个空间站，如果收割者系统重新启动，会发生什么？”
“那么我们可能就会成为下一个被‘修剪’的目标，”曜回答，“或者更糟，成为新的实验体。”
月汐抚摸着小芽——它的光芒已经恢复了大部分亮度：“但我们发现了，我们阻止了它。这证明生命有自我修正的能力，即使面对最傲慢的控制欲。”
小芽轻轻闪烁：“妈妈说过，生命最美丽的地方就是它的不可预测性。没有谁能完全控制生命的走向，就像没有人能命令河流不向大海流去。”
运输船陆续离开，空间站逐渐空无一人。最后一批撤离的是爆破队，他们将在安全距离外远程引爆空间站的支撑结构，让它缓缓坠向恒星。
站在运输船的观察窗前，众人看着空间站逐渐变小。当爆破指令下达时，空间站发出一阵闪光，然后开始了解体的漫长过程。它不会爆炸，只会慢慢分裂，碎片在恒星的引力下画出一道道燃烧的轨迹，像一场沉默的流星雨。
“结束了吗？”月汐轻声问。
“这个章节结束了，”曜回答，“但故事还在继续。那些被救出的实验体，那些被唤醒的意识，那些被封存的技术……它们都将是新故事的一部分。”
星芒点头：“而且我们有了新的责任。不是控制，而是守护；不是指导，而是支持。”
运输船调转方向，向着兽世的方向加速。在他们身后，空间站的最后一片碎片消失在恒星的光芒中。一个持续了可能百万年的错误实验，终于画上了句号。
而在前方，家园等待着，还有无数待解的问题和待续的故事。
但这一次，他们将带着更深的智慧和更大的责任感，继续前行。
小芽飘到观察窗前，光芒映照着窗外飞逝的星光：“妈妈说，每个结束都是新开始的种子。我想知道，这次会种出什么？”
月汐微笑：“我不知道。但无论是什么，我们会一起看着它生长。”
运输船划过星空，像一支箭，射向未来的未知与可能。
而在兽世，黎明——那个曾经的Sp-0427——正站在城邦的城墙上，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日出。金色的阳光洒在它金属与血肉混合的身体上，温暖而真实。
它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充满了生命的气息。然后它抬起头，发出一声不太熟练但充满希望的吼声。
新的一天开始了，对所有生命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