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朔屏退了所有闻讯赶来的族人,只留下几位地位最高的长老。
他亲自在前方引路,带领着极度虚弱、由迦楼罗和铁心棠一左一右搀扶着的陆冥,走向祭坛后方那道被巨大冰川封锁的巍峨山壁。
寒风呼啸,刮在人脸上如同刀割,但苍朔的步伐却无比庄重,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朝圣。
来到冰壁前,那是一面高达百丈、光滑如镜的万年玄冰,散发着幽蓝的寒光,隔绝了内外的一切。
苍朔停下脚步,面对冰壁,口中开始吟唱起一种古老、苍凉的歌谣。那音节不属于世间任何一种语言,却仿佛能与这片天地的脉搏产生共鸣。
随着他的吟唱,他抬起右手,并指如刀,在左手掌心轻轻一划。殷红的鲜血流出,他将流血的手掌,毅然按在了冰冷的墙壁之上。
“嗡——”
血脉之力触动了古老的禁制。巨大的冰壁上,无数玄奥的符文由内而外亮起,构成了一扇散发着柔和光芒的门户。
门后,是一个深邃的、似乎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洞窟。
“请。”苍朔侧身,对陆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陆冥在迦楼罗和铁心棠的搀扶下,迈入了门户。一股几乎能冻结神魂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由天然冰晶构成的洞窟。寒气刺骨,但奇异的是,洞窟的四壁却散发着柔和而温暖的微光,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
陆冥定睛看去,心神剧震。
那些光芒,竟是从被完美封存在冰壁之内的、一幅幅巨大无朋的壁画中透出的!
“这里是我族禁地,‘真理冰窟’。”苍朔的声音在空旷的冰窟中回响,带着一丝崇敬,“只有历代族长,以及像您这样,被祖灵认可的‘初火’继承者,才有资格进入。这些壁画,由第一代守护者用神魂之力烙印而成,记录了那段被世界彻底遗忘的历史。”
他引着陆冥,走向第一幅壁画。
壁画之上,是一个无比繁荣的上古文明。无数造型奇特的浮空城在云海间穿梭,地面上阡陌交通,灵气浓郁得化为实质的溪流。无数先民安居乐业,他们的眉宇间,都带着一抹淡淡的、象征着荣耀与力量的火焰印记。
“这是‘失落纪元’,也是属于我们守护者一族的黄金时代。”苍朔的语气中充满了自豪与伤感。
他们来到第二幅壁画前。
画面依旧繁荣,但在那无垠的、深邃的苍穹之上,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不祥黑点。随后,黑点缓缓扩大,一只无法用任何语言名状的、仿佛由亿万只眼睛与触须组成的巨大“生物”,正在世界的晶壁之外,冷漠地窥视着这个世界。
画面中,先民们开始抬头望天,脸上流露出恐慌与不安。
“我们称其为‘捕食者’。”苍朔的声音变得低沉。
第三幅壁画,场面宏大到了极点。守护者们启动了覆盖整个大陆的“飞升大阵”,一道贯穿天地的巨大光柱拔地而起,试图带着整个世界,逃离那“捕食者”的视线。这景象,与剑奴·残火曾向陆冥展示的记忆碎片,完美地重合了。
然而,第四幅壁画,却是惨烈无边的失败。
巨大的光柱在半途中轰然崩溃,恐怖的能量撕裂了天空,形成了一道横贯天际、深不见底的巨大伤痕——那便是“天渊”的雏形。无数扭曲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怪物,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天渊中疯狂涌出,疯狂地攻击着地面上的一切。
陆冥甚至在那些怪物中,看到了与万佛寺下镇压的【泣者】极为相似的形态。
他屏住呼吸,看向最后一幅,也是最悲壮的一幅壁画。
壁画之上,幸存的守护者一族分裂了。
大部分强者,选择了继续飞升,他们义无反顾地冲入天渊,试图在绝望中杀出一条血路,但他们的身影最终被无尽的黑暗吞没,再也没有回来。
而一小部分人,以一位手持巨剑、身姿挺拔如山岳的领袖为首,选择了留下。陆冥一眼就认出,那领袖的样貌,与剑奴·残火的将军形态一般无二!
他们摧毁了飞升阵法的基座,逆转了残余的能量,用自己的血肉与神魂,形成了镇压天渊的第一道封印。
而在那群选择留下的、神情悲壮的守护者中,陆冥看到了一个与自己如今的容貌,有着七八分相似的年轻先祖。
原来,这便是他的根。
这便是他血脉中那股不屈战意的源头。
他的目光在壁画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最后一幅壁画的一个角落。那里描绘着一个孤独的守护者,在封印初成、尚不稳固之时,将自己的心脏投入了天渊的裂缝,整个人化作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暂时加固了即将崩溃的封印。
那股决绝与献身的意志,即便隔着万古的冰封,也让陆冥感到一阵心悸。
他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不祥的预感,转头看向苍朔,轻声问道:“族长,这个人……他是谁?”
听到陆冥的疑问,苍朔脸上那份属于族长的威严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混杂着悲哀与崇敬的复杂神色。他的目光越过陆冥,再次投向冰壁的角落,投向那个将自身化为火焰的孤独身影。
“他是我族的传说,也是我族……最沉重的预言。”苍朔的声音低沉下来,在空旷的真理冰窟中带起微微的回响,仿佛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引着众人,又向那幅壁画走近了几步,冰壁上散发的柔光映照着他眼中的追忆。
“封印建立之初,天渊的裂痕并未彻底愈合,从另一个维度渗透而来的怨念与污染依旧无比强大,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苍朔开始讲述那段代代相传的古老传说,每一个字都显得无比沉重,“当时,我族先祖,也就是那位手持巨剑的守护者领袖,正率领残部全力构筑永固封印,但他们缺少最关键的时间。”
“为了给族人争取到这宝贵的时间,”苍朔顿了顿,指向那个身影,“领袖的亲弟弟,也是当时族内另一位点燃了‘初火’的英雄,毅然选择了自我献祭。”
陆冥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将自己的‘初火’本源,连同神魂与肉身,化作了最纯粹的燃料,重新点燃了因大战而即将熄灭的世界守护之火。”苍朔的语气中带着无尽的敬仰,“那团火焰,便是后来被我族称为‘不灭薪火’的存在,它才是天渊封印真正的核心,是镇压一切怨念的根源。我们凛风氏世代守护的,与其说是封印,不如说是这团薪火,防止它被外力熄灭。”
传说揭示了残酷的真相,但这并非全部。
苍朔的视线从壁画上移开,缓缓地、沉重地落在了陆冥的脸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他眉心深处那枚沉睡的印记。“我族的古老预言说,薪火虽名不灭,但终究会随着万古岁月的流逝而逐渐衰弱。当薪火之光黯淡到极致,天渊的怨念再也无法被压制,灭世之灾降临之时……”
他深吸一口气,吐出了那个早已压在历代族长心头、让他们夜不能寐的字句:“……便需要一位新的、同样拥有‘初火’血脉的英雄,再次以身为薪,以魂为柴,才能让世界的守护之火,重新燃烧。”
整个冰窟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刺骨的寒气仿佛找到了缝隙,钻入陆冥的四肢百骸。
看到陆冥瞬间苍白的面色,苍朔的眼神变得复杂,他似乎想收回这过于沉重的宿命,补充道:“当然,这或许……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是对先祖伟大事迹的神化。毕竟,万年来,您是第一位能重现‘初火’的人。”
这句安慰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陆冥沉默了。他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幅壁画。他终于彻底明白,为何在“祖灵之问”的最后,所有先祖英灵的意志会汇聚成那一句——“为他们能存在的世界而战”。
因为那不只是一句战斗的口号,更是他血脉宿命的终点。
他刚刚找到了战斗的理由,转眼就被告知了这场战斗最终极的代价。
巨大的冲击与讽刺,让他的脑海一片空白,一时无言。
“阿弥陀佛……”一旁的迦楼罗双手合十,低声念诵佛号,一向锐利如鹰的眼中,此刻也流露出深沉的悲悯之色。
他看得出,这预言对一个刚刚确立道心的年轻人而言,是何等残酷的枷锁。
铁心棠则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她不懂这些绕来绕去的复杂预言,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气氛的沉重,以及从陆冥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让她感到压抑的、名为“宿命”的沉闷气息。
许久的沉默后,陆冥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他缓缓抬头,迎上苍朔复杂的目光,那双一度失神的眼眸重新变得坚定、锐利。
“传说终究是传说。现在,我们要做的是眼前事——集结所有力量,对抗厉恨天。”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
“请带我出去吧,族长,你的族人还在等他们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