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平稳的滑入京城站台,巨大的屋顶下人挤人,到处都是嘈杂的声音。
玻璃幕墙外是灰蒙蒙的天,几缕阳光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晃动的人影。
广播里一个冷淡的女声在播报,行李箱的轮子在地上滚动的“咔嗒”声,混着小孩的哭声和人们的说话声,吵得人脚底都感觉在发麻。
林浅拉着行李箱,跟着人流走出车厢。
一股北方的干冷空气扑面而来,刮在脸上有点疼,还带着一股尘土味,让她一下子从江南的湿润天气里清醒过来。
冷空气冲进鼻子,有点发酸,指尖碰到冰凉的金属箱柄,皮肤都收紧了。
她下意识的裹紧了身上的风衣。
就在她抬头看站台电子屏的时候,右边太阳穴突然跳了一下,像是被一根很细的针扎了进去。
那是一种熟悉的预警信号,让她头皮发麻。
三年前在江州博物馆,那批明代青花瓷集体开裂之前,她也这样跳过。
林浅没告诉任何人,只是悄悄把右手按在左手手腕上,数了三秒:心跳比平时快了两下,感觉血液里像是混了沙子,流得不太顺畅。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这座城市。
这里是权力的中心,也是古玩圈里硬骨头最多的地方。
“浅姐,这边!”
不远处,一个穿着夹克的年轻人正用力的挥手,是小赵。
他快步上前,很自然的接过林浅手里的行李箱,热情的笑着说:“一路辛苦了,浅姐。车在外面等着。”他手心很热,在交接行李箱时稳稳的托住了林浅的手腕。
坐进黑色的轿车里,车子平稳的行驶起来。
窗外的高楼和老旧的灰色砖墙飞速掠过,玻璃上映出她有些疲惫的脸。
空调的暖风吹在脸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跟站台上那股带着土腥味的冷风完全不同。
林浅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看着窗外。
小赵从副驾驶递过来一份文件,恭敬的说:“浅姐,这是林总让我给您准备的日程。林总说,您刚到京城,先去古玩协会拜访一下陈老。陈老已经知道了,说会亲自见您。”
林浅接过文件夹,指尖在“陈敬德”三个字上轻轻划过,点了点头。
陈老,陈敬德,古玩鉴定界的老前辈,也是她爷爷的好朋友。
爷爷在世的时候,经常提起这位脾气古怪但眼力厉害的老朋友。
林淮让她先来拜见陈老,是晚辈的礼节,也是在告诉所有人——他们林家的人,来京城了。
京城古玩协会在一片很安静的四合院里,青砖灰瓦,跟外面的车水马龙像是两个世界。
推开红漆大门,铜门环响了一声,院子里的海棠树和石榴树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地上的青砖缝里还有些潮湿。
小赵把她送到门口就走了,林浅整理了一下衣服,迈步走进了那扇大门。
门在她身后关上时发出一声闷响,好像把整个城市的噪音都隔绝了。
一个中年人已经在院子里等着,引着她进了一间很雅致的厅堂。
厅堂正中,一个穿着暗紫色唐装的老人正端着茶碗喝茶。
他头发胡子都白了,但精神很好,一双眼睛看着有点浑浊,却在林浅进门的瞬间,一下子变得很锐利,视线像是刀子一样扫过她的脸。
“你就是林淮那小子的妹妹,林浅?”陈老没有起身,声音很洪亮,带着一股威严。
“陈爷爷好,我是林浅。”林浅恭敬的弯腰行礼,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陈老放下茶碗,眼睛紧紧盯着她,好像要把她从里到外看个遍。
“哼,林淮这小子,倒是舍得。把你送到京城来,是想让我替他看着你,免得被外面的坏小子骗走吧?”
林浅愣了一下,没想到陈老说话这么直接。
看她发怔,陈老脸上严肃的表情突然放松下来,笑了笑:“别紧张,坐。他昨天给我打电话,啰嗦了一大堆,就怕你一个女孩子家刚来,人生地不熟的,被人欺负了。”
林浅心里一暖。
那个在家里老是跟她斗嘴,嫌她麻烦的哥哥,却在背后为她铺好了一切。
她眼眶有点热,轻声说:“他就是爱操心。”
“他那是心里有你。”陈老看了她一眼,说,“你们林家的事,我也听说了。周明远那个外来户,手伸得太长了。林淮把你送到我这儿,是步好棋。京城水深,但机会也多,在这里站稳了,比在江州守着自己那点地方强。”
他停顿了一下,换了个话题:“既然来了,就别当客人。协会最近有个明清官窑瓷器残片修复项目,全国各地博物馆送来了上百件珍贵的碎瓷器,你留下来,参加这个项目。”
林浅的呼吸停了一下,这正是她想要的机会。
“我让你当项目一组的副组长。”陈老接着说。
“陈爷爷,这……”林浅有些犹豫,她刚来,什么功劳都没有,直接当副组长,怕是没人会服气。
“怎么,怕了?”陈老眼睛一瞪,“你是林家的传人,要是连这点场面都撑不住,趁早回江州去!我陈敬德推荐的人,谁敢有二话?”
话是这么说,可当林浅跟着陈老的秘书走进修复室时,还是感觉好几道目光落在了她身上,有审视的,也有质疑的。
空气里有一股松节油和老旧纸张的酸味。
修复室里,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专家正围着一张长桌讨论,桌上铺着深蓝绒布,周围很安静,只能听到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镊子碰到瓷片的轻响。
为首的一个男人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挺斯文,但眉毛里带着一股傲气。
秘书介绍道:“这位是李承泽李教授,项目一组的组长。”
李教授扶了扶眼镜,只是淡淡的瞥了林浅一眼:“陈老打过招呼了。林小姐,我们这里是凭手艺说话的地方,不是靠关系就能留下来的。年轻人,多听,多看,少说。”
这话带着明显的火药味,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
周围几个年轻的修复师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幸灾乐祸的看着她。
林浅脸上还是那副淡淡的笑容。
她慢慢走上前,手指轻轻碰了碰桌子边缘,目光落在一堆用袋子装着的瓷器碎片上,随手拿起其中一袋,隔着透明袋子仔细看。
那是一块带着弧度的青花瓷片,上面的龙纹只剩一只爪子,但依然很有气势,爪尖青花颜色深的地方,能看到一点铁锈一样的褐色反光。
就在她看到那抹褐色的瞬间,右耳后那块旧伤疤突然烫了一下,像是被热油溅到了。
紧接着,她眼前的瓷片断口边缘好像开始“呼吸”,黄褐色和灰白色的氧化层一明一暗的闪动,像是在跟着她加速的心跳。
她猛的闭上眼再睁开,幻觉消失了,但指尖已经不受控制的发麻。
“李教授说的是。”她声音很清脆,“晚辈确实需要多学习。不过,这块瓷片,好像有点意思。”
李教授眉毛一挑:“哦?有什么意思?”他正愁找不到机会敲打这个空降兵。
林浅把瓷片倒在铺着软布的托盘里,用镊子轻轻翻动,又用旁边的放大镜灯照着断口,让大家看。
她闻到了一股干燥的土腥气,但这股气味里,还夹着一丝很淡的、像是雨后紫藤花凋谢时的甜腐味。
这是雍正时期景德镇御窑厂后山老窖泥特有的味道。
这个味道让她想起,十二岁那年,她偷溜进爷爷的密室,也闻到过同样的味道。
“这是清雍正官窑仿明宣德的青花龙纹碗残片。你看这青花发色,用的是浙料,模仿宣德苏麻离青的晕散和铁锈斑效果,但仔细看,颜色还是太沉静了。胎质特别细腻,是‘糯米胎’,釉面光洁,是典型的雍正‘橘皮釉’。最关键的是这断口。”
她一口气说得清清楚楚,从鉴定到修复,头头是道。
整个修复室都安静了下来,连墙上钟表的滴答声都听得见。
之前还看热闹的几个年轻人,现在都张大了嘴巴,一脸不敢相信。
就连一直冷着脸的李教授,也只是盯着她,嘴唇动了动,最后没说出话来。
他以为林浅是紧张,却不知道她耳朵发红,是因为太阳穴刚刚第三次跳动,让血液冲了上去。
“你……”李教授张了张嘴,最后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但语气缓和了不少,“有点眼力。既然这样,这批雍正仿宣德的残片,就交给你来写修复预案。”
这算是认同了她的能力。
林浅淡淡一笑,小心的把瓷片放回托盘:“好的,李教授。”
这一天,林浅靠实力在京城古玩协会,站稳了第一个脚跟。
晚上,城市里灯火通明。
林浅没去协会的接风宴,一个人回到了陈老给她安排的住处,一个后海边上的小院。
刚洗漱完,手机亮了,是林淮发来的信息。
“今天老街来了个新租客,租了我们对面的12号铺面,正在装修。我查了,是周明远那边的人。”
林浅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老街是江州古玩市场的中心,林家的铺子在9号,12号铺正对着他们。
周明远把人安排到这里,等于在他们家门口安了个眼睛。
她飞快的打字回复:“这么快就动手了?你打算怎么办?”
林淮很快回了过来:“先不动,等他露出马脚。”
林浅看着手机屏幕,无奈的摇了摇头,回了一句:“你还是老样子。”总是谋划好了再行动,虽然稳妥,但也让人担心。
放下手机,林浅没什么睡意。
她从行李箱里拿出白天从协会借的几本古籍,想把李教授交代的任务做了。
翻到一本线装的《明清瓷器考略》时,指尖忽然碰到了一个硬东西。
她小心的拨开书页,一张发黄的信纸掉了出来。
上面是漂亮的蝇头小楷,凑近了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
信里大部分内容是在讨论瓷器,但信的末尾,提到了另一件事。
“……另外,兄长提到的明代嵌螺钿龙纹漆盒,确实是宣德年间的御用监所制,后来流落海外,几年前被上海一个大商人买回来,本想献给国家,但后来商人出了事,就把这件宝贝秘密藏在了江州的老宅里,只留下一句‘静待有缘’的话,具体在哪,恐怕已经没人知道了……”
“静待有缘”四个字冲进眼里,她左手无名指内侧的旧烫伤猛的一缩。
一股冰冷的、带着海腥气的感觉瞬间出现在她嘴里。
她立刻拿出手机,将这张信纸拍了照,迅速发给林淮,附上一句话:“哥,你看这个。这件漆器,很可能就藏在江州的某个角落。”
几乎是秒回,林淮发来两个字:“我查。”
夜深了,窗外是京城的万家灯火。
修复室的灯光透过窗户,把林浅的身影拉得很长。
她站在古籍和灯光下,眼神变得很坚定。
京城的挑战,家里的困境,还有这件国宝的线索,几件事在她脑子里绕来绕去,不但没让她乱,反而让她找到了一个新方向。
找回国宝,这不仅是林家几代人的心愿,或许,也是她打破眼下困局的关键。
只是,周明远的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老街,这两件事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吗?
她心里升起一丝不安。这个对手,每一步棋都不会是白下的。
此刻,江州老街的夜风,想必也正吹着那间正在装修的12号铺面吧。
在那片寂静的黑暗中,敌人的眼睛,又在盯着什么呢?
她没注意到,自己无意识摩挲着信纸边缘的手指,正微微泛着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青白色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