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行宫的晨曦来得格外迟。
厚重的云层低垂,将秋日朝阳挡在身后。宫殿的琉璃瓦上凝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檐角的铜铃在晨风中发出沉闷的呜咽,仿佛在为谁送葬。
宇文化及站在寝殿窗前,已经站了整整一夜。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下颌紧绷,手里握着一卷已经揉皱的密报。窗外,行宫开始苏醒,太监宫女们端着铜盆、捧着衣物,在长廊下匆匆行走,脚步轻得像猫。远处校场上传来骁果军晨练的呼喝声,整齐划一,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但这些声音,都进不了他的耳朵。
他耳边回荡的,是昨夜大殿上杨昭那温和却诛心的话语,是杨广那看似随意实则意味深长的“就此作罢”,是满朝文武那惊疑、忌惮、疏离的眼神。
“父亲。”
身后传来宇文成都沙哑的声音。
年轻的虎贲郎将脸色苍白,眼眶深陷,显然也是一夜未眠。他站在父亲身后三步处,垂着头,像一株被霜打蔫的草。
“昨夜……是儿子鲁莽了。”宇文成都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宇文化及没有回头。
他盯着窗外一队巡逻的骁果军士兵,看着他们甲胄鲜明的身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许久,才缓缓开口。
“不怪你。”
声音干涩,像生锈的铁器摩擦。
“那小子……比我想象的更难对付。”宇文化及转过身,眼中寒光闪烁,“当众受辱,却能谈笑自若;被人构陷,反手就是更狠的诛心之论。这份城府,这份狠辣……哪里像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宇文成都抬起头,眼中闪过不甘:“可他终究是靠着巧言令色!若是有真凭实据——”
“所以我们才要找真凭实据!”宇文化及猛地打断儿子的话,将手中的密报狠狠摔在案几上,“昨夜宴席散后,我收到三份密报。一份来自长安,说东宫这半年支出的银钱,有三成去向不明;一份来自洛阳黑市,说三个月前流出的那批精盐,包装手法与两年前关中出现的‘天赐盐’一模一样;还有一份……”
他顿了顿,眼中杀机迸现。
“来自终南山下的一个老猎户。他说去年冬天,在山里见过一队人马,约莫百人,纪律严明,不像是山匪,倒像是……军伍。”
宇文成都瞳孔一缩:“军伍?私自藏兵,这是死罪!”
“死罪?”宇文化及冷笑,“那也要有证据!光靠一个老猎户的口供,动不了当朝太子一根汗毛!”
他在殿内踱步,靴子踩在金砖上,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响声。
“但这些都是线索。”宇文化及停下脚步,看向儿子,“一条条线索,像一张网。现在我们手里已经有几根线头,只要顺着往下捋,总能捋到那张网的中央。”
宇文成都精神一振:“父亲的意思是……”
“南巡队伍还有三天就要离开洛阳,继续南下。”宇文化及走到地图前,手指沿着预定的路线缓缓移动,“过了洛阳,就是荥阳、汴州、陈留……这一路,正好经过‘一阵风’曾经活动过的区域。”
他的手指重重按在几个点上。
“我已经下令,从骁果军中抽调三百精锐,扮作商队、游侠、流民,撒出去。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宇文化及抬起头,眼中寒光如刀,“查!查所有可能与‘一阵风’有关的线索!查所有可能与太子有关联的异常!”
“三百人……”宇文成都倒吸一口凉气,“这要是被陛下知道……”
“陛下不会知道。”宇文化及的声音冰冷,“这些人都是宇文家的家生子,或者受过宇文家大恩的死士。他们只认宇文家的令牌,不认朝廷的诏令。而且……”
他走到窗前,望着远处杨广寝殿的方向,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陛下难道就真的一点都不怀疑?昨夜他那态度,看似在维护太子,实则……是在纵容我们查。他也在等,等一个结果。”
宇文成都愣住了。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
“陛下他……也想查太子?”
“帝王心术,深不可测。”宇文化及转过身,脸上是看透一切的老辣,“太子势力日渐壮大,又有‘贤名’在外,陛下难道就真的完全放心?他只是不便亲自出手,所以才默许我们来做这把刀。”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所以我们要查,要狠狠地查!不仅要查太子与‘一阵风’的关联,还要查得更深、更广!查他在朝中结党营私,查他在地方收买人心,查他……有没有不臣之心!”
宇文成都听得心惊肉跳,但随即,一股莫名的兴奋涌上心头。
如果真能查到这些,那就不只是除掉一个政敌,更是为宇文家铺平了通往权力巅峰的道路!
“儿子明白了!”他单膝跪地,“儿子愿亲自带队,去查终南山那条线!”
“不。”宇文化及摇头,“你目标太大,一动就会引起注意。我已经安排好了人选——宇文述。”
宇文成都一怔:“三叔?”
“他表面上是去荥阳督办粮草,实际上会带一百精锐,暗中调查沿途所有可疑之处。”宇文化及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令牌,交给儿子,“你也有任务。南巡队伍里,需要有人盯着太子的一举一动。这个任务,交给你。”
宇文成都接过令牌,入手沉甸甸的,上面刻着宇文家的家徽——一头狰狞的狻猊。
“记住,”宇文化及盯着儿子的眼睛,“这次不是试探,不是挑衅,是真正的调查。要像猎犬一样,闻着味儿去追,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但也要像狐狸一样,懂得隐藏,懂得等待时机。”
“儿子谨记!”
同一时刻,东宫寝殿。
杨昭也一夜未眠。
他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七八份密报,都是用不同密文写就,来自不同渠道。烛火已经燃尽,晨光从窗棂缝隙渗进来,在纸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陈平站在他身侧,低声汇报着最新情况。
“宇文家在洛阳的探子,昨夜增加了三倍。他们分成三组,一组继续追查盐铁流向,一组开始调查去年冬天终南山的异常,还有一组……在打听东宫近半年的开支用度。”
杨昭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动作很快。”他喃喃道,“看来昨夜那一出,不但没让他们退缩,反而激起了他们的凶性。”
“殿下,我们要不要……”
“要,当然要。”杨昭抬起头,眼中没有疲惫,只有冷静如冰的光芒,“他们想查,就让他们查。但我们不能被动挨打,要主动给他们一些‘线索’。”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
“南巡路线已经确定,沿途会经过七个州县。”杨昭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这七个州县里,有三个是我们的人,两个是中立派,还有两个……是宇文家的势力范围。”
陈平眼睛一亮:“殿下的意思是,我们在宇文家的地盘上,给他们‘制造’线索?”
“不。”杨昭摇头,“那样太明显。我们要在中立派的地盘上制造线索,而且要做得似是而非,让他们费尽周折才发现,最后却指向前方——宇文家自己的地盘。”
他顿了顿,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比如,在陈留县‘发现’一批精良的兵器,上面有高句丽的标记。然后让线索指向汴州,而汴州的守将,正好是宇文家的姻亲。”
陈平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要栽赃……”
“不是栽赃,是引导。”杨昭纠正道,“我们不放假证据,只放真线索——真有一批高句丽兵器在流通,真有人在私通外敌。只不过,我们把调查的方向,稍微‘调整’了一下。”
他转过身,看向陈平。
“记住,最高明的谎言,是九分真,一分假。我们要给宇文家的,就是九分真线索,一分假指向。让他们自己顺着线往下查,最后查到……自己人头上。”
陈平深深躬身:“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等等。”杨昭叫住他,“山寨那边怎么样了?”
“李将军传来密信,说所有人员已经撤往备用据点,原据点布置了伪装,留下了‘该留下’的痕迹。另外,程将军带着三百精锐,已经抵达预定位置,随时可以接应。”
“好。”杨昭点了点头,“告诉李靖,接下来一个月,是关键时刻。山寨要像冬眠的蛇一样,彻底蛰伏。所有对外联系,全部切断。如果宇文家的人真的摸到了山寨边缘……”
他的眼神冷了下来。
“那就让他们‘意外’发现一些东西——一些能让他们相信,山寨已经转移,而且转移方向是……突厥。”
陈平浑身一震。
“突厥?这……”
“宇文家不是一直在和突厥商人勾勾搭搭吗?”杨昭冷笑,“那就让他们相信,‘一阵风’其实早就被突厥收买,现在任务完成,已经北遁了。这样,他们追查的方向就会彻底偏离,而我们也能争取到更多时间。”
“可是这样会不会……”
“会不会引火烧身?”杨昭截断他的话,“放心,我会把握好分寸。突厥这条线,只放给宇文家最外围的探子。真正核心的调查,还是要引向他们内部。”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晨风涌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和行宫中特有的熏香气味。远处,龙辇已经开始准备,宫女太监们穿梭忙碌,骁果军的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新的一天开始了。
南巡要继续,暗战也要继续。
“去吧。”杨昭没有回头,“记住,我们是在走钢丝,一步都不能错。但只要我们走得稳,最终掉下去的,只会是我们的敌人。”
陈平肃然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下。
杨昭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渐渐苏醒的行宫。
他想起了昨夜杨广拍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想起了那三个字。
“你很好。”
好在哪里?
好在学会了隐忍?好在学会了反击?还是好在……终于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储君,一个未来可能比他父亲更冷酷、更精于算计的帝王?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条路一旦踏上,就不能回头。
要么赢,要么死。
没有第三种选择。
辰时三刻,南巡队伍再次启程。
龙辇缓缓驶出行宫,仪仗队伍蜿蜒如龙。洛阳城的官员百姓再次跪满街道,山呼声震天。
杨昭骑在马上,跟在龙辇旁。他的目光扫过街道两侧,在几个看似普通的商贩、行人身上停留片刻。
那些人,有的是宇文家的探子,有的是“影字营”的暗哨。
双方都在暗中观察,暗中较量。
队伍出洛阳南门时,杨昭注意到,宇文成都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前军开道,而是留在中军,距离龙辇只有三十步。
这个距离,既能随时“护驾”,又能密切监视太子的一举一动。
宇文化及则在前军,与几位将领谈笑风生,仿佛昨夜的一切从未发生。
但杨昭能感觉到,那双偶尔扫过来的眼睛里,藏着冰冷的杀机。
队伍沿着官道南下。
秋日的原野一片枯黄,收割后的田地里只剩下短短的茬子。偶尔能看到几处村庄,茅屋低矮,炊烟稀疏。路上遇到的百姓,个个面黄肌瘦,见到皇家仪仗,远远就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殿下,”陈平策马靠近,声音压得极低,“刚收到消息,宇文述今早带着一百人离队,说是去荥阳督办粮草。但我们的人确认,那一百人全是精锐,而且……往终南山方向去了。”
杨昭面不改色:“知道了。让我们在终南山的人做好准备,戏要演足,但别演过头。”
“是。”
队伍继续前行。
午间休息时,杨昭下马活动筋骨。他走到一处高坡上,放眼望去,南巡队伍绵延数里,旌旗蔽日,盔甲鲜明。
浩荡,威严,不可一世。
但在这浩荡之下,是暗流汹涌,是杀机四伏。
“殿下好雅兴。”
身后传来宇文成都的声音。
杨昭转过身,看到宇文成都不知何时也上了高坡,正站在他身后三步处。年轻的将领脸上挂着笑,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
“宇文将军。”杨昭点了点头,“可是有事?”
“无事,只是见殿下独自在此眺望,过来陪陪殿下。”宇文成都走到他身侧,也望向远处的队伍,“这次南巡,规模空前,可见陛下对江南的重视。”
“江南富庶,乃国家财赋重地,父皇自然重视。”
“是啊。”宇文成都话锋一转,“不过这一路山高水长,难免有些不安分的贼寇。殿下可要小心,莫要被那些宵小惊扰了。”
杨昭微微一笑:“有宇文将军和令尊统领骁果军护卫,孤很放心。”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没有笑意。
秋风吹过,卷起地面的尘土。
远处,一只孤雁飞过天际,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消失在铅灰色的云层后。
山雨欲来。
而这场雨,注定要淋湿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