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泥隘的危机，最终以一场虚惊告终。
“影字营”的暗哨提前清理了隘口两侧高地的可疑痕迹，骁果军先遣队回报“未见异常”。队伍安然通过那道狭长险隘时，杨昭骑在马上，目光扫过两侧峭壁，能清晰看到几处新翻动的土石——那是前夜被匆忙掩盖的营地痕迹。
宇文化及策马在他身侧，面沉如水。
“看来是臣多虑了。”右屯卫大将军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许是过往商队留下的痕迹。”
杨昭点头：“小心驶得万年船，将军谨慎是应当的。”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没有笑意。
过了青泥隘，地势渐缓，队伍行进速度加快。三日后，抵达洛阳。
这座东都在秋日阳光下显得宏伟依旧。洛水穿城而过，天津桥如长虹卧波，城中的天街依旧宽阔，两侧商铺鳞次栉比。然而细看之下，许多店铺门可罗雀，行人脸上也少了往日的从容。
杨广在洛阳行宫驻跸三日。
这三日里，行宫夜夜笙歌。来自江南的舞姬在殿中翩翩起舞，乐师奏着新谱的《春江花月夜》，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杨广似乎完全沉浸在享乐中，对朝政不闻不问，所有奏章都由内侍省代批，只拣些“祥瑞”“颂德”的折子念给他听。
第三日夜晚，一场盛大的夜宴在行宫正殿举行。
大殿内灯火通明，数百盏牛油巨烛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丝竹之声悠扬婉转，舞姬水袖翻飞如云。文武官员分列两侧，每人面前摆着紫檀木案，金盘玉盏，珍馐满目。
杨昭坐在杨广左下手第一位。
他今日穿一身月白蟒袍，腰系玉带，头戴金冠，举止从容，与周围那些或谄媚、或豪饮、或高谈阔论的官员形成鲜明对比。他的目光偶尔扫过殿中众人，在宇文化及身上停留片刻，又在几个神情不安的地方官员脸上掠过。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烈。
宇文成都起身敬酒。
这位年轻的虎贲郎将今日喝得有些多了，脸上泛着红光，脚步略显虚浮。他举着金杯，走到大殿中央，朝杨广躬身：“臣敬陛下！愿陛下南巡顺遂，愿大隋江山永固！”
杨广笑着举杯：“爱卿有心了。”
宇文成都一饮而尽，却没有立刻退回座位。他转过身，面向杨昭，眼神中带着几分酒意，几分探究。
“殿下，”他的声音在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臣近日听到一些市井传闻，觉得颇为有趣，想说与殿下听听，不知可否？”
大殿内的丝竹声不知何时低了下去。
许多官员放下酒杯，目光投向中央。一些老臣皱起了眉头，显然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杨昭放下手中的玉箸，微微一笑：“宇文将军请讲。”
宇文成都晃了晃手中的空杯，示意侍从满上，这才缓缓道：“臣听说，那横行关中、屡剿不灭的匪首‘一阵风’，年纪不大，却手段高超。劫官仓而不伤百姓，惩贪官而救济贫民，在民间竟有些‘侠盗’的名声。”
大殿里鸦雀无声。
几个官员手中的酒杯悬在半空，忘记了喝。乐师们停下演奏，舞姬们也放慢了动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杨昭和宇文成都身上。
“更巧的是，”宇文成都继续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的随意，“这‘一阵风’与殿下您，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顿了顿，环顾四周，似乎在欣赏众人脸上精彩的表情。
“皆是年少英杰，行事果决，且……”他拖长了音调，“且都在民间颇有声望。坊间甚至有传言说，若非殿下身在皇家，怕也是个行走江湖、快意恩仇的豪杰呢！”
话音刚落，大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几个老臣脸色骤变。将当朝太子与反贼相提并论，这已经不是失仪，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和构陷！若在平时，这话足以让说话的人掉脑袋。
但宇文成都说完后，却只是笑呵呵地看着杨昭，仿佛真的只是在说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宇文化及此时才“猛然”起身，厉声喝道：“成都！你喝多了！胡言乱语什么！还不快向殿下请罪！”
话虽严厉，但他只是站在原地，并没有上前拉住儿子，眼神更是紧紧盯着杨昭，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杨昭缓缓抬起眼。
他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真的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玩笑。但那双眼睛，在烛光映照下，深不见底。
“宇文将军，”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个角落，“你这个联想，倒是颇为新奇。”
他端起酒杯，轻轻晃动着里面琥珀色的液体，目光落在荡漾的酒面上。
“按将军这个说法，孤与那‘一阵风’年纪相仿，行事风格相似，所以就有相似之处。”杨昭抬起头，看向宇文成都，“那么……”
他的目光转向宇文化及，又缓缓扫过大殿中的宇文家一党。
“宇文将军与当年的北周权臣宇文护，皆姓宇文，皆掌禁军，皆权势滔天。”杨昭顿了顿，语气依旧温和，“莫非将军也与那位废立皇帝、弑君夺权的宇文护，有什么相似之处？”
“轰——”
大殿里仿佛炸开了一声无声的惊雷。
宇文成都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涨红的脸色转为青白。宇文化及更是瞳孔骤缩，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酒杯。
几个宇文家的党羽吓得差点从席位上跳起来。
北周宇文护，那可是历史上着名的权臣、弑君者！杨昭这话，比宇文成都的“玩笑”狠毒十倍、百倍！
“殿下！”宇文化及终于动了，他快步走到殿中，单膝跪下，“犬子酒后失言，臣管教无方，请殿下恕罪！成都，还不跪下！”
宇文成都这才如梦初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声音发颤：“臣……臣酒后胡言，冒犯殿下，罪该万死！”
杨昭没有立刻说话。
他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酒，让那对父子在众目睽睽下跪了片刻。大殿内静得能听到烛芯燃烧的“噼啪”声，能听到一些人紧张的吞咽声。
终于，他放下酒杯。
“宇文将军请起。”杨昭的声音依旧平和，“既是酒后之言，孤自然不会当真。不过……”
他看向还跪在地上的宇文成都：“宇文小将军年纪尚轻，还需多读书、明事理。有些话，说者或许无心，但听者难免有意。今日在场都是忠臣良将，不会误会。若是传到市井之间，被有心人曲解，恐怕对宇文家的清誉有损。”
这话说得温和，却字字如刀。
既点出了宇文成都的“无心之言”可能造成的后果，又暗示了宇文家的“清誉”并非无懈可击，更提醒了在场众人——今日之事，谁若外传，就是那个“有心人”。
宇文化及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殿下教诲的是。”他拉起儿子，深深躬身，“臣回去定当严加管教。”
杨昭这才笑了笑，举杯向杨广：“父皇，今日宴饮甚欢，儿臣敬您一杯。也愿我大隋君臣和睦，上下同心。”
杨广一直静静看着这一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此时，才露出一丝笑意：“好，昭儿说得好。君臣和睦，上下同心。来，众卿共饮此杯。”
“臣等敬陛下！敬太子殿下！”
大殿内重新响起颂扬声，丝竹再起，舞姬旋转。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从未发生过。
但每个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宴席继续，气氛却再也回不到最初的融洽。许多官员小心翼翼，说话前都要斟酌再三，生怕一个不慎，惹祸上身。
杨昭坐回席位，神情自若地与身旁的官员交谈，仿佛真的毫不在意。
只有坐在他对面的几个老臣注意到，太子殿下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处微微发白。
宴席过半，杨昭以更衣为由，暂时离席。
走出大殿，秋夜的凉风扑面而来，吹散了殿内浑浊的酒气和熏香味。他站在廊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殿下。”陈平不知何时出现在阴影中。
“听到了？”杨昭没有回头。
“是。宇文成都此言，绝非临时起意。”
杨昭望着夜空中的残月，声音很轻：“他们已经开始公开试探了。今日是言语，明日可能就是行动。”
“要提前应对吗？”
“不。”杨昭摇头，“现在一动，反而落人口实。让他们查，让他们试探。我们要做的，是把所有痕迹清理干净，让他们什么也查不到。”
他顿了顿：“山寨那边，传令了吗？”
“李将军已收到密信，回复说一切按计划进行，外围产业全部切断，核心人员已分批转移至备用据点。”
“好。”杨昭转身，看向大殿内晃动的烛光和人影，“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宇文成都今日的挑衅，恰恰说明他们手里没有实据，只能靠这种手段来试探。”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温和从容的笑意。
“走吧，该回去了。别让父皇久等。”
重新踏入大殿时，杨昭又变回了那个温文尔雅、气度雍容的大隋太子。
宇文成都已经回到座位，低着头，不敢再往这边看。宇文化及正在与几位将领交谈，声音洪亮，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但杨昭能感觉到，有几道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
他走到杨广面前，躬身道：“父皇，儿臣敬您一杯，愿您圣体安康。”
杨广看着他，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良久，他举杯：“昭儿，你长大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
但杨昭听懂了。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烧下去，却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
宴席在子时前结束。
官员们陆续告退，杨昭也回到自己的寝殿。关上门，屏退左右，他脸上的从容终于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凝重。
今日之事，绝非偶然。
宇文成都的挑衅，宇文化及的“呵斥”，都是精心设计的试探。他们在观察他的反应，观察他是否心虚，是否慌乱，是否……会露出马脚。
而杨广的态度，更值得玩味。
皇帝全程旁观，没有制止宇文成都的“失言”，也没有为儿子解围，直到最后才轻描淡写地揭过。这是一种默许？还是一种考验？
“殿下，”陈平的声音从密道入口传来，“‘影字营’急报。”
杨昭打开暗格，接过新的密报。
快速译读后，他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宇文家在洛阳的人，今日开始大规模行动。他们收买了三个黑市盐商，正在追查三个月前流出的一批精盐去向。另外，有三批探子已经离城，往终南山方向去了。”
终南山，正是山寨早期活动的区域之一。
“动作真快。”杨昭将密报烧掉，“看来今日夜宴的挑衅，只是前奏。真正的大网，已经撒开了。”
“要拦截吗？”
“不。”杨昭走到窗前，望着洛阳城的万家灯火，“让他们去查。终南山那么大，他们能找到什么？但我们要做的，是给他们‘找到’一些我们想让他们找到的东西。”
他转过身，眼中闪着冷光。
“准备一批‘高句丽’制式的兵器甲胄，埋在终南山南麓。再安排几个‘突厥商人’在那一带活动，留下些痕迹。记住，痕迹要真，但不能太明显，要让他们‘费尽周折’才发现。”
陈平眼睛一亮：“殿下是想……”
“既然他们怀疑山寨与外界有勾结，那我们就给他们一个‘勾结’的对象。”杨昭冷笑，“只不过，这个对象不是突厥，也不是高句丽，而是……”
他顿了顿，吐出三个字：“宇文家。”
陈平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明白了主子的意图。
这是要反咬一口，将私通外敌的罪名，扣在宇文化及头上！
“此事要做得天衣无缝。”杨昭叮嘱，“所有环节，必须经得起推敲。宇文家不是傻子，破绽太明显，他们会察觉。”
“属下明白！”
陈平退下后，杨昭独自站在殿中。
夜风吹动烛火，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他想起宴席上宇文成都那张嚣张的脸，想起宇文化及那看似惶恐实则探究的眼神，想起杨广那句意味深长的“你长大了”。
成长，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四年前，他或许会为这样的挑衅而愤怒，而慌乱。但如今，他已经学会将情绪压在心底，将计谋藏在笑容之后。
“宇文成都，”他轻声自语，“今日你让我当众难堪，他日我必让你宇文家，付出百倍代价。”
窗外，洛阳城的更鼓敲响。
三更天了。
这座千年古都沉浸在睡梦中，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一无所知。
而风暴眼中的人，已经握紧了手中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