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的灵柩,终究是没能如他所愿静悄悄地离去。
尽管遗嘱中“简葬”二字写得力透纸背,尽管朝廷体恤其志并未大张旗鼓,但到了出殡那日,一种自发形成的、远超所有人预想的盛大场面,却以无声而磅礴的方式,将这位逝者于民间的巨大声望,铺展在天地之间。
是日,天公亦仿佛作美,不见晴日,铅云低垂,恰似一幅巨大的素帛悬于天际。微风拂过原野,带着深秋的凉意与一种沉静的忧伤。李斯的灵柩由其子李由、李瞻亲手扶抬,自宅邸正门缓缓移出。棺木果真是最寻常的柏木所制,未施朱漆,不见雕镂,仅覆盖着一匹略显粗糙的素色麻布。陪葬之物,也仅有一口半旧的樟木箱,内中叠放着他指定的手稿与用惯的笔墨。一切,都简朴得近乎寒素。
然而,当这支由家人、少数门生故旧及朝廷象征性派遣的礼仪官组成的、本该寂然行进的队伍,踏上门前那条通往西山墓地的黄土道时,所有执绋者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了。
自宅邸所在的里门始,道路两侧,早已不再是往日的田畴旷野。目光所及,密密麻麻,尽是前来送行的人。他们沉默地伫立着,仿佛一夜之间从土地上生长出的、无声的森林。
前排,是附近郡县的官吏僚属,皆身着麻衣素服,垂首拱手,面容肃穆。稍后,是闻讯从咸阳、甚至从昔日东方各国旧地跋涉而来的士子与学者。他们手中,或捧着翻旧的《谏逐客书》竹简抄本,或握着记录其政论的文章,有些人只是静静捧着一卷空白的简牍,仿佛那便是无言的致敬。
而更外围,那望不到边际的人潮,是无数最普通的黎民。有脸庞黝黑、指节粗大的老农,有袖口沾着灰泥的工匠,有风尘仆仆的商贩,有牵着孩童、眼圈泛红的妇人,还有被儿孙搀扶、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们扶老携幼,静默无声,许多人眼中噙着泪。他们手中没有贵重之物,只是自家田埂边采摘的、带着露水的野菊,是粗陶碗盛着的清水,是小心包裹着的、尚存余温的麦饼,甚至只是一抔故乡的泥土。他们或许一生都未曾与那位高居庙堂的丞相说过一句话,但他们认得他推行的法度带来的秩序,享用过他力主“缓刑弛禁”后的喘息之机,他们的子弟或许正在他统一文字后设立的乡学中识字……
灵柩缓缓前行,车轮碾过黄土,发出沙沙的微响。这声响,仿佛是打破寂静的唯一信号。
队伍每移一步,道旁便有人深深跪拜下去,额角触地;有人将手中的野花、清水、饭食轻轻放置在路边,很快,那些朴素的祭品便沿着道路两侧,铺成了一条蜿蜒不绝的、充满烟火气息的祭奠之路。更多的人,只是挺直脊背,或微微佝偻着身躯,用沉默的、饱含哀戚与敬意的目光,护送着那具朴素得刺眼的棺木。没有喧哗,没有推挤,只有一种弥漫在空气中的、巨大而庄重的悲恸,如同无形的潮水,漫过原野,漫过山丘,漫过每一个人的心头。
这静默本身,比任何嚎啕都更具力量。
队伍不断前行,而汇聚而来的人流,却仿佛没有尽头。从李斯隐居的乡邑,到途经的每一个亭驿、每一处聚落,再到更远方听闻消息星夜赶来的百姓……人们像溪流归海,自发地、沉默地汇入这送行的行列。道路有多长,送行的人群便有多长。前导的仪仗已能望见西山苍郁的轮廓,而队伍的末尾,却还远远拖在数十里之外!真正是“灵车动而悲风起,素绋引而长河泣”,一条由血肉之躯与真挚情感汇聚成的百里长龙,静静地横亘在关中大地上。
这百里蜿蜒,非关权势,无关号令,乃是人心的自发排列,是民意的具象丰碑。它无声,却惊雷般诉说着一切:那位躺在简朴柏棺中的老人,他“书同文”的决断,让天南地北的乡音得以写成相同的牵挂;他“车同轨”的法令,让迢迢商路得以贯通;他晚年主张与民休息的奏疏,化作了多少户灶膛里安稳的炊烟;他归隐后凝聚心血的字句,又点亮了多少寒窗下的灯火……
李由走在灵柩之侧,手扶冰冷的棺木,目光掠过那一张张饱含哀思的、陌生的面孔,听过那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哽咽与风中碎片般的、对父亲政绩民德的朴素追念,泪水再次决堤,滚滚而下。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懂得了父亲“心怀天下”四字那重于泰山的涵义,也彻悟了父亲执意“简葬”的深心——真正的哀荣,何需金石铭刻?永恒的丰碑,从不在陵墓的巍峨,而在人心的掂量与铭记!
眼前这自发绵延百里、沉默如山的送行队伍,便是天下苍生为李斯筑起的、最巍峨也最不朽的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