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举国上下沉浸于皇帝诏书所带来的哀悼氛围中时,李斯宅邸内,长子李由正面临着巨大的压力与内心的煎熬。皇帝的殊恩追念,天下的同悲共悼,都指向一个无可回避的预期——文成公李斯的葬礼,理应极尽哀荣,符合其帝国功臣、帝王仲父的崇高身份,甚至应由朝廷出面,以太尉、丞相为首的百官送葬,以堪比王侯的最高规格礼仪风光大葬。然而,李由手中紧握着的,是父亲临终前三日,屏退众人,用颤抖却异常清晰的手腕亲笔书写的那份遗嘱,白纸黑字,朱泥印信犹鲜,言犹在耳——“丧事从速从简,不设浩大仪仗,不请僧道过度法事”、“墓穴务求深朴,勿起封土高垄,勿置石兽碑碣”、“殉葬之物,禁绝金玉珍宝,仅以老夫平生着述手稿、常用笔砚数卷入内”……其核心,便是一个力透纸背的“简”字,与他生前的显赫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果然,皇帝的使者次日便抵达了笼罩在素缟中的李府,除了传达圣上更深切的哀恸,也极为委婉地探询了府上的安排,暗示太常寺(掌管宗庙礼仪)乃至将作大匠(掌管宫室陵寝工程)皆可随时听用,葬礼规格可“酌情比拟元勋旧例”,其意不言自明。
李由身着重孝,面容憔悴,将使者请入父亲生前的书房,屏退所有仆从。室内书香犹存,却已物是人非。他对着使者深深一揖,然后,做出了一个让见多识广的使者都为之愕然的举动——他并未回应使者的探询,而是转身从密室中请出那份遗嘱的原件,双手微颤却异常平稳地呈到使者面前。
“陛下天恩浩荡,朝廷体恤深重,李由及阖家老小,感激涕零,没齿难忘。”李由的声音因连日的悲恸而沙哑不堪,但每一个字都咬得极其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然,先父遗命在此,墨迹未干,印信犹温。先父临终前三日,曾执我手,再三严嘱,身后之事,务必‘低调从简’,不得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不得逾越臣子本分,惊动朝廷规制。墓穴只需在故里选一寻常山坳,依山傍水即可,不起高坟,不设石像生,不树丰碑。陪葬之物,除其手稿与那几方磨秃的旧砚、数管残笔,不得添置一金一玉。此乃先父最终之心愿,亦是严命!为人子者,若违此命,何颜立于天地之间,何颜见先父于九泉?望天使明鉴,回禀陛下,体谅我父子恪守遗训之苦衷,允准我等‘遵遗嘱简葬’。”
使者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卷素帛,展开细观。上面是李斯晚年特有的笔迹,锋芒内敛却筋骨犹存,个别笔画因力衰而微颤,更显其书写时的郑重。那一条条具体到近乎“苛刻”的规定,与李斯生前位极人臣的煊赫对比如此强烈,使得使者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侍奉宫中多年,见过太多王公贵戚对身后哀荣的极致追求,却从未见过,也根本无法想象,一位功盖当世、辅佐两代帝王的老丞相,会对自己的身后事做出如此……近乎“贬损”的安排。这完全违背常理,颠覆伦常!
但素帛的质地、墨迹的色泽、印信的篆文与朱泥,尤其是李由那深陷的眼眶中流露出的、混合着巨大悲痛与不可动摇的决绝眼神,都明确无误地证实了这份遗嘱的真实性与李由贯彻到底的决心。使者沉默良久,书房内只闻更漏滴答之声。最终,他长叹一声,那叹息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将遗嘱副本郑重收好,向着李由,也向着虚空中的某处,深深一揖:“文成公之境界,皎如日月,高山仰止,下官……今日方知何为‘大贤远虑’。公子恪守遗命,不慕虚荣,纯孝之心,感天动地。请公子放心,下官定当将文成公亲笔遗愿与公子拳拳之心,原原本本,一字不易,奏禀于陛下御前。”
使者快马返回咸阳宫,将所见所闻,连同遗嘱抄本,如实上奏。皇帝闻之,再次潸然泪下,持着那份抄本,良久不语。他抚过那些熟悉的字迹,仿佛能触摸到恩师晚年那份看透世情、洞悉未来的清醒与淡然,那字里行间,并非厌世,而是深沉至极的庇护——庇护百姓免于劳役,庇护家族免于因厚葬显富而招致祸患,亦庇护自己身后名节免于浮华之讥。
“仲父……至死,仍在为朕的江山、为天下黎民、为李氏子孙,步步筹谋,费尽苦心啊……”皇帝哽咽难言,泪水滚落,打湿了绢帛,“不愿耗费国帑,不愿子孙因墓冢丰隆而成为众矢之的,其智深远,其心可昭日月!朕……朕岂能不成全仲父这最后,亦是最干净的心愿?”
于是,皇帝力排众议,压下朝中部分拘泥礼制、要求“以君恩覆盖私嘱”予以隆重治丧的声音,特下恩旨,明示天下:尊重文成公李斯遗愿,准其家族“遵遗嘱简葬”,朝廷不予过度干预,不设繁琐仪典,只遣数名礼官前往,肃穆见证,以表皇室不忘功臣的尊崇之意。
消息传回李府,李由面朝皇宫方向,长跪叩谢皇恩,伏地久久不起。他知道,最大的压力已然卸去。父亲那看似不近人情、甚至可能引来非议的“简葬”要求,在这一刻,得到了帝国最高权力最深刻的理解与最有力的尊重。他可以卸下所有对外交代的负担,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君父,也无愧于本心,去为父亲操办一场真正符合其本意的、宁静、朴素而庄重的葬礼了。灵堂前,白烛静静燃烧,李由望着父亲的牌位,心中默念:父亲,您的路,儿子会按照您指明的方向,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