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地雷这句话，像块冰坨子，猛地砸进屋里沉闷的空气里，激得人心头一颤。
尚和平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后背瞬间就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却一时失语。
门口阴影里的“王五”——五姑娘王喜芝，更是浑身一僵，原本低垂的头猛地抬起，帽檐下那双清亮的眸子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但很快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只是指尖微微发颤。
钻山豹、山猫、铁牛三人也都愕然地看向滚地雷，又看看尚和平，最后目光落在“王五”身上，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屋里静得可怕，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大……大当家，”尚和平定了定神，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您这话从何说起？王五兄弟他……”
“行了，和尚。”滚地雷打断他，独眼里的锐光像能剥开一切伪装。
他重伤初愈，脸色还苍白着，但那股子山大王的威势和洞察力却丝毫未减。
“我滚地雷在这东山寨混了大半辈子，三教九流，男男女女，啥样人没见过？是骡子是马，是公是母，老子一眼就能瞧个七八分。”
他目光如炬，盯向门口那个单薄的身影：“这‘王五’，身量比一般小子纤细太多；走路脚步轻，喉结平，说话声虽说压低了，可那调门儿，细听还是不一样。最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看向尚和平，“你和尚平日里对弟兄们虽好，可啥时候对一个‘小喽啰’这么上心过？走哪儿带哪儿！”
一番话，条理清晰，掷地有声，把尚和平心中那点侥幸击得粉碎。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辩解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滚地雷是粗豪，但不是傻，更不是瞎。
“大当家……”尚和平最终叹了口气，知道瞒不下去了，坦然承认，“您慧眼如炬。王五……她……她是程记大车店程九爷的姨妹。”
滚地雷眉头一挑，显然知道这层关系，“任家油坊王老抠家的？”
“和奉天巡防营定了亲的？”滚地雷并不清楚王家到底几个姑娘，哪些还没出门子。
“不是，定亲的是六姑娘，她是五姑娘。”尚和平如实说。
“王六姑娘忧思成疾，得了痨病，去了旅顺口养着。奉天巡防营来人接不到六姑娘，就要抢了五姑娘去顶缺，所以……”尚和平只说面上的事。
滚地雷心下了然——这个五姑娘就是那个让花蝴蝶心心念念惦记过的王家姑娘。
他心思电转，结合之前听到的任家油坊变故、王家兄弟失踪等消息，瞬间明白了大半，看向尚和平的眼神更多了几分深意。
尚和平简要将五姑娘被迫上山避难、女扮男装的原委说了，略去了王家兄弟杀人的具体细节，只道是被债主所逼，走投无路。
滚地雷听罢，沉默了片刻，目光在尚和平和五姑娘身上来回扫视，那目光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恍然，似乎还有一丝……别的什么。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所以，去奉天府你带着她，是想……”
“大当家的，”尚和平挺直了腰板，目光清澈而坚定，“我带五姑娘去奉天，一则是她心思细密，识得些字，或许能帮上忙。”
“二则，她在山寨毕竟身份尴尬，长久下去难免露馅，不如趁此机会，看能否在奉天为她谋个相对安稳的落脚处。三则……”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程九爷对我们有救命之恩，他的妻妹，我有责任护她周全。”
“再没别的了？”滚地雷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炕沿。
屋里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钻山豹忍不住想开口帮腔：“大当家，五姑娘她救过……”
“闭嘴！”滚地雷低喝一声，眼睛却依旧盯着尚和平，“和尚，我在为你，还有别的原因吗？”
“还有……我喜欢她，我要娶她。”
“……”众人无声哗然！包括五姑娘。
滚地雷沉默了，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不容置疑，“奉天是什么地方？龙潭虎穴！你这一去，是谈招安，是闯虎口，步步杀机，自身尚且难保，再带个女眷，还是个不能暴露身份的女眷，是嫌目标不够大，死得不够快吗？”
“大当家的，我会小心……”
“小心顶个屁用！”滚地雷有些激动，牵动了伤口，咳嗽起来，但眼神依旧凌厉。
“江湖险恶，官场更是吃人不吐骨头！你和尚有本事，我信。可万一呢？万一出了岔子，你自身难保，她怎么办？落在心怀叵测的人手里？那后果，你想过没有？！”
这话说得在理，连尚和平也无法反驳——奉天之行的确吉凶难料，带着五姑娘风险倍增。
滚地雷喘匀了气，看着尚和平纠结的脸色，语气缓和了些，“和尚，我滚地雷虽是个土匪，但还不至于下作到用女人来绑兄弟的手脚。”
他目光扫过屋里众人，最后落在尚和平脸上，一字一句道：“我留她，不是要拿她当人质要挟你，而是要……让你无后顾之忧。”
“你安心去奉天办事，山寨有我，有豹子、铁牛，她还是‘王五’，没人能动她分毫。等你回来，若是事情办成了，你们再从长计议。若是……”
他喉头哽了一下，没说出那个不吉利的字眼，但意思大家都明白，“若是你回不来，只要有我滚地雷一口气在，她留，就是我滚地雷的亲妹子；她走，我也必保她平安下山，送到程九爷那里。”
这话说得坦荡，带着几分江湖豪杰的义气与担当，更彰显东山寨匪首滚地雷的原则底线——恩怨情仇跟女人无关。
尚和平心中震动，他听得出，滚地雷这番话，至少大半是真心。
留下五姑娘，固然有确保他必须回来的考量，但更多的确实是在这乱局中，东山寨能为她提供的最稳妥的保护。
五姑娘站在门口阴影里，将尚和平那一瞬间的迟疑和眼中的复杂情绪，看得清清楚楚。
她心中百味杂陈：有被识破身份的慌乱，有对尚和平执意的感念，更有对自己可能成为累赘的清醒认知——
奉天是龙潭虎穴，又是去巡防营办事，尚和平此去是要在官匪之间走钢丝，步步惊心。
自己是巡防营要找的人，跟着去，非但帮不上大忙，反而可能成为他的软肋，徒增凶险。
心意既定，她深吸一口气，轻轻上前一步，抱拳弯腰，行的是男子拱手礼，姿态磊落。
抬头时，帽檐下那张脏猫脸带着坚韧，看向炕上的滚地雷，声音清脆，不带半分扭捏怯懦：
“大当家，四当家，奉天凶险，我……我就不去了。留在山寨，一切听凭大当家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