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朔阳关,笼罩在一种奇特的寂静中。
城内的清理工作还在继续。谢无忧带领的精锐死士正有条不紊地处置着被“共鸣风暴”锁定并暴露的目标:十七处“地窍之种”埋藏点已被彻底挖掘摧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焦糊与腐败混合气味的黑色残骸被集中焚化;十一具形态各异的尸体——有的皮肤下蠕动着黑色脉络,有的肢体异化扭曲,有的干脆化作了半流体状的焦黑物质——被谨慎地装殓、密封,等待进一步研究或销毁。
普通士卒和百姓大多只感受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和地面微震,少数人看到了夜空中那转瞬即逝的奇异光涡,但已被提前下达的“军机试验,不得妄议”严令所约束。关城在表面的平静下,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外科手术”。
勘测司内院,一片狼藉,却又弥漫着劫后余生的凝重气氛。
发射阵列超过三分之一损毁,焦黑的部件散落一地,空气中残留着臭氧和金属熔化的刺鼻气味。太平缸缸壁上的裂纹如同蛛网,缸内清澈的“重水”已变得有些浑浊,倒映的星光黯淡了许多。三件古物中,“眠龙石”光泽晦暗,仿佛蒙尘的美玉;黑色残片的裂纹清晰可见;唯有青鸾令,虽光芒内敛,但依旧温润,被林知理紧紧握在手中。
最令人揪心的是王九斤。
石磊已将他移至内室,施以银针、药石,配合自身温和的真气全力施救。少年面如金纸,气息微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皮肤下的发光脉络明灭不定,仿佛风中残烛。但他体内那股与古老网络纠缠的力量,并未因重伤而减弱,反而像是受到了刺激,在更深层次涌动着。
“生机未绝,但‘连接’更深了。”石磊额角见汗,收回诊脉的手,脸色严峻,“那股外来能量与他的脏腑经脉纠缠得更紧,像是……在自行修复、适应。我开的药,真气引导,效果都有限。他现在的状态,既是重伤垂危,又像是在进行某种……被迫的‘蜕变’。”
林知理坐在一旁,闭目凝神,强行压制着脑海中因信息洪流冲击带来的剧烈胀痛和眩晕感。那幅宏大网络的架构图,以及那冰冷“注视”带来的灵魂悸动,依旧清晰得令人心悸。
“能维持现状多久?”她睁开眼,声音有些沙哑。
“若不再受强烈刺激,以我之力,配合药石,或可吊住性命三日。三日后……”石磊摇头,“除非有奇迹,或者,我们对他体内的‘连接’有更深理解,找到疏导或‘安抚’那网络本身的方法。”
林知理沉默。她摊开手掌,青鸾令静静地躺在掌心,微温。刚才触碰时涌入的信息,除了那惊鸿一瞥的网络全貌和冰冷注视,还有一些更具体、更“本地化”的碎片——关于朔阳关周边几个关键节点的“状态标识”,关于东北方向那个“调节枢纽”(星眸之山)的“错误报告”,关于西北“溃口”(门隙)的“异常流量警告”……
这些信息并非文字,而是一种直接的认知,如同本能般理解。
“九斤的‘连接’,或许并非完全是坏事。”林知理缓缓道,目光落在昏迷的少年身上,“他是我们与那个系统之间,唯一活着的、高敏感度的‘接口’。石先生,尽力维持他的生命体征稳定。我需要他活着,不仅因为他是我们的同伴,更因为……他可能是我们理解、甚至未来有限度‘利用’那个系统的关键。”
她转向墨十七和赵琰:“阵列损毁情况如何?核心部件能否修复或替代?太平缸还能用吗?”
墨十七正带人检查残骸,闻言抬头,抹了把脸上的烟灰:“山长,核心的复合共鸣基座结构完好,三件古物虽有损耗,但功能未失。损毁的主要是能量传导和波形合成的外围部件,其中一些特种合金和晶石关城库存不足,需要时间调配或寻找替代材料。至于太平缸……”他走到缸边,小心地触摸那些裂纹,“缸体结构受损,但‘重水’特性似乎还在,只是作为‘窗口’的清晰度和稳定性肯定大打折扣。作为能量‘接口’的功能……需谨慎测试,恐怕无法再承受刚才那样的超负荷运转。”
赵琰补充道:“我们记录了风暴全程的能量波动数据。虽然过程凶险,但数据极其宝贵!干扰谐波的组合方式、网络的反馈模式、不同节点的响应差异……这些都是无价之宝!如果能分析透彻,或许我们下次就能设计出更精准、更安全、消耗更小的‘干预’手段。”
林知理点点头:“立刻开始数据分析。墨十七,列出修复阵列和寻找替代材料所需的清单,优先确保共鸣基座和三件古物的稳定封装。太平缸……暂时封存,未经我允许,不得启用。”
“是!”
这时,谢无忧一身劲装,带着夜露和淡淡血腥气走了进来,抱拳道:“林司丞,内患清理初步完成。共摧毁地窍之种十七枚,击杀或擒获明显异变者十一人,另有三十余名有轻微能量反应或行为异常的军士已被隔离观察。杨将军已加派亲信接手后续甄别与关防。此外,在清理过程中,我们发现了几处隐秘的通信痕迹和未完全销毁的密文,已交由擅长此道的兄弟破解。”
“做得好。”林知理赞许道,“关城内部暂时肃清,但外部压力仍在。西北和东北方向的情况,可有最新回报?”
谢无忧神色一凝:“西北方向,我军斥候回报,子时前后,那道‘黑缝’光芒剧烈紊乱,持续时间约一刻钟,其间隐约听到非人之声嘶鸣,之后光芒黯淡许多,但裂缝并未消失。北虏大军营地有短暂骚动,但很快平息,目前动向不明,似在重新集结或等待命令。”
“东北方向,”他继续道,“‘星眸之山’的血光在子时后剧烈闪烁近半个时辰,山体轮廓确有扭曲之感,远观如同巨兽翻身。其后血光渐息,但整座山被一层不祥的暗红色雾气笼罩,至今未散。我方靠近山脚的哨探回报,山中时有沉闷巨响和地面震动,雾气带有刺激性,鸟兽绝迹。至于山中原有的北虏保守派萨满……暂无任何信号或人员出现。”
林知理沉思。共鸣风暴的干扰生效了,打乱了敌人的节奏,但也可能激化了某些变化。尤其是东北的“星眸之山”,那个“调节枢纽”的状态显然更加不稳定了。
“密切监视两地动向。尤其是东北孤山,若有任何生灵从山中走出,无论敌友,立即回报,不得擅动。”林知理吩咐。
“明白。”
天色渐亮,晨曦透过破损的窗棂,照亮了内院的一片狼藉,也照亮了每个人疲惫却坚毅的面容。
杨将军在早间巡视后,亲自来到勘测司。看到损毁的阵列和昏迷的王九斤,这位老将眉头深锁,但听完林知理的简要汇报(略去了她个人获得的网络信息及冰冷注视部分)后,他重重叹了口气。
“林司丞,昨夜之险,可谓刀尖起舞。关城内部隐患得以清除,外部强敌受挫,此皆尔等之功。然代价亦是不菲。”他看向王九斤,眼神复杂,“这少年……”
“我们会尽力救他。”林知理语气坚定,“将军,当下局势虽暂缓,但危机远未解除。西北‘门’隙未消,北虏大军仍在;东北孤山剧变,祸福难料;我们自身亦损耗严重。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还请将军示下。”
杨将军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西北与东北:“内患暂除,我军可集中精力对外。西北方向,北虏新挫,我军可加固前沿烽燧,派出更多游骑侦察,伺机小规模反击,保持压力。东北方向……星眸之山已成绝地,我军无力亦不宜直接介入。当务之急,是尽快与可能残存的保守派萨满取得联系,了解山中剧变真相,或可从中找到制约激进派、甚至稳定局面的方法。”
他转身看向林知理:“林司丞,你与那些萨满曾有过接触,青鸾令亦与之有关。探寻联系之事,恐还需仰赖勘测司。此外,阵列修复、数据研判、乃至后续可能的技术应对,亦是你等所长。关城防务由本将一力承担,尔等可专心于此。需要任何支持,尽管开口。”
这正是林知理希望听到的。勘测司需要时间休整、分析、准备下一步。
“谢将军信任。勘测司定当竭尽全力。”林知理躬身。
送走杨将军,林知理召集核心成员。
“我们有三项首要任务。”她声音清晰,条理分明,“第一,全力救治和稳定王九斤,同时深入研究他体内的‘连接’特性,尝试建立更安全的监控和沟通方式。第二,分析昨夜风暴数据,评估干扰效果,优化技术手段。第三,也是目前最紧迫的——尝试与东北孤山中可能存活的保守派萨满建立联系。”
她展开一张北境简图,指向东北孤山:“星眸之山剧变,保守派萨满凶多吉少,但青鸾令昨夜反馈的信息显示,那个‘调节枢纽’虽然错误严重,但并未完全崩溃,其核心功能或许还有残存。如果还有萨满活着,他们很可能躲在某个相对安全的‘节点’或‘避难所’内。”
“如何联系?”墨十七问,“孤山已被诡异雾气笼罩,常人难近。传音符阵在那种能量紊乱环境下恐怕无效。”
林知理拿起青鸾令:“靠它。青鸾令是那个系统的‘钥匙’之一,能解读网络状态。昨夜我接触时,除了宏观信息,还获得了一些关于周边节点,尤其是东北枢纽的‘状态标识’。其中有一个标识……给我的感觉是‘请求连接’或‘安全验证’入口。”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模糊的感知:“如果我的理解没错,这个‘入口’可能需要特定的‘信物’(如青鸾令)和特定的‘频率’或‘编码’来触发。我们不知道具体的编码,但王九斤……他作为活体‘接口’,或许能‘听’到或‘感觉’到那个‘入口’发出的、常人无法感知的‘信号’。”
石磊皱眉:“可九斤现在昏迷不醒,极其虚弱。”
“所以必须先稳定他的伤势。”林知理道,“同时,我们也要做两手准备。赵琰,你精通星象堪舆,结合我们已有的地质能量数据,尝试推算孤山内部可能的安全区域或能量流动规律。墨十七,你试着设计一种能放大和解析特定能量频率的简易接收装置,配合青鸾令,看能否捕捉到可能的‘信号’。”
“那西北‘门’隙呢?”赵琰问,“那里也是大患。”
“西北‘门’隙,是网络的‘溃口’,其性质可能与东北‘枢纽’不同,更危险,更不可控。”林知理摇头,“以我们目前的状态和技术,主动接触风险过高。优先解决东北问题,若能联系上保守派萨满,获得更多关于这个系统的知识,或许未来应对西北‘门’隙时能更有把握。”
分工明确,众人各自领命而去。
林知理独自留在内室,守着昏迷的王九斤和桌上三件古物。晨曦完全照亮房间,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但朔阳关乃至整个北境的命运,依旧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
她轻轻摩挲着青鸾令,脑海中那幅宏大的网络架构图再次浮现。朔阳关只是一个交汇点,东北孤山是一个损坏的枢纽,西北裂缝是一个溃口……而在更遥远、更深邃的地方,那些沉睡的“意识焦点”……
父亲当年,究竟走到了哪一步?他又为何留下这些线索?
还有昨夜那冰冷的“注视”……那究竟是什么?是创造或维护这个网络的古老存在?还是别的什么?
疑问越来越多。但林知理的眼神却越发清明坚定。
科学的精神在于探索未知,哪怕面对的是超越常识的宏大与神秘。既然已经踏入这个领域,既然手中已握有钥匙,那么,就一步一步,解开谜题,看清真相。
她看向窗外,东北方向,天际依旧残留着一抹不祥的暗红。
“星眸之山……”她低声自语,“我们很快就会来‘拜访’了。”
而在关城之外,西北方向的北虏大营深处,一名身披黑袍、脸上涂满诡异彩绘的大萨满,正对着一个不断渗出黑雾的骨制法盆,用古老的语言低声咆哮:
“干扰……来自南方蝼蚁……他们竟敢触碰‘圣网’!‘门’的开启被推迟了……但无妨,祭品已经足够……‘山’的愤怒,将为我们扫清障碍……传令各部,集结待命,待‘山’中变化平息……便是我们踏平朔阳,血祭开门之时!”
东北孤山,暗红色的雾气深处,依稀传来岩石崩裂与某种沉重锁链拖曳的巨响,仿佛有什么被囚禁了无尽岁月的东西,正在挣扎着,想要脱困而出。
朔阳关短暂赢得的喘息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更大的风暴,正在看不见的地方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