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南的柳园,与朱雀大街的喧嚣不同,透着一股沉淀了百年的静谧。朱漆大门上的铜环被岁月磨得发亮,门楣上“柳府”二字的匾额虽有些斑驳,笔力却依旧遒劲,看得出是旧时名家手笔。林惊鸿站在街对面的茶摊旁,望着院墙内探出的几枝紫牡丹,花瓣沾着晨露,在阳光下像蒙上了层薄纱。
“听说柳家祖上是做香料生意的,后来败落了,只剩下这座园子。”吕素素捧着刚买的杏仁茶,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方才问过茶摊老板,说柳家现在只有一个老管家和几个仆役,平日里深居简出,很少与人往来。”
林惊鸿的目光落在院墙角落的那棵古槐上。树身要两人合抱才能围住,虬结的枝干斜斜探过墙头,浓密的树叶几乎遮住了半扇园门。听风阁的地图上标注的红点,就在这棵古槐附近。
“进去看看。”他放下茶钱,扯了扯身上的青布长衫——这是从成衣铺新买的,扮成寻常的寻花客再合适不过。
柳园的门没上锁,轻轻一推就“吱呀”作响。门内是条卵石铺就的小径,两侧种着成行的垂柳,枝条垂到地面,扫过青砖铺就的路面,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一个穿灰布短打的老管家正蹲在花圃边修剪枝叶,看到他们进来,直起身拱手:“二位是?”
“我们是来赏花的。”吕素素笑着晃了晃手里的药篮,“听说柳园的牡丹是洛阳一绝,特意来请教些养花的法子,我这药圃里也种了些,总养不好。”她说着,指尖轻轻拂过身边的一株“赵粉”,动作自然得像真的爱花人。
老管家的目光在她药篮里的花锄上打了个转,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姑娘客气了。柳家的牡丹是祖上传下来的法子,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得多用松针土,少浇自来水。”他引着两人往里走,“园子里的牡丹开得正好,二位随便看,只是后院是内眷住处,还请留步。”
林惊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前院的景致雅致,却处处透着刻意——假山的位置挡着通往后院的路,水池边的石板铺得格外平整,显然是后来翻新过。他注意到老管家的袖口沾着些新鲜的木屑,指甲缝里还有铜绿,绝不像只会修剪花枝的老人。
“柳老爷不在家吗?”吕素素状似随意地问,眼睛却瞟向通往后院的角门,门是虚掩着的,能看到里面露出的半截青石板路。
“老爷去年冬天去江南探亲了,还没回来。”老管家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家里就我和几个下人守着,冷清得很。”
说话间,三人已走到前院中央的凉亭。亭下石桌上摆着套紫砂茶具,旁边还放着本摊开的棋谱,黑子正落在“天元”位,透着股凌厉的棋风。林惊鸿扫了一眼便知,这棋路与袁绍军中常用的阵法暗合,绝非普通文人的消遣。
“老管家也爱下棋?”他拿起一枚白子,指尖在温润的瓷面上轻轻摩挲。
老管家的眼神闪了一下,随即笑道:“闲来无事摆弄几下,让公子见笑了。”
就在此时,后院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像是有重物落地。老管家脸色微变,对两人道:“二位先坐着喝杯茶,我去看看是不是仆役打碎了东西。”说着急匆匆往后院走,脚步竟比年轻人还快。
“机会来了。”林惊鸿对吕素素递个眼色,两人借着垂柳的掩护,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角门后是条窄巷,两侧堆着不少半人高的陶罐,里面装着的却不是香料,而是磨得锋利的铁蒺藜。巷尾通往一片菜园,几个仆役正蹲在地里翻土,锄头落下的力道极沉,显然是练家子。菜园尽头便是那棵古槐,树身缠着几圈粗麻绳,绳头系在旁边的石碾上,像是在固定什么。
老管家正站在古槐下训斥一个仆役,地上摔着个破瓷碗,汤汁溅得满地都是,隐约能闻到股杏仁的苦味——是能让人四肢发软的“软筋散”。
“废物!这点事都办不好!”老管家的声音不再温和,带着股狠厉,“若是让外人发现了树洞的秘密,仔细你们的皮!”
仆役们低着头不敢吭声,手却悄悄按在腰间——那里鼓鼓囊囊的,显然藏着兵刃。
林惊鸿和吕素素躲在菜园的篱笆后,交换了个眼神。看来听风阁的消息没错,秘密果然藏在古槐的树洞里。
老管家训完话,亲自走到古槐前,在树干上摸索片刻,用力一推。只见树干上一块看似普通的树皮竟缓缓移开,露出个黑漆漆的洞口,大小刚好能容一人钻进。他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吹亮后探进洞里,借着光隐约能看到里面堆着不少木箱。
“去,把新到的账册放进去。”老管家对一个仆役吩咐道,自己则守在洞口,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仆役捧着个蓝布包裹走过来,刚要钻进树洞,吕素素突然咳嗽了一声。这声咳嗽在寂静的菜园里格外清晰,老管家和仆役们顿时警觉地望过来。
“谁在那里?”老管家厉声喝问,手已按在腰间的短刀上。
林惊鸿知道藏不住了,拉着吕素素从篱笆后走出来,脸上带着坦然的笑意:“我们迷路了,想问问后院的厕所在哪。”
老管家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中闪过杀意:“拿下他们!”
仆役们立刻扔掉锄头,从腰间抽出短刀,像饿狼般扑了上来。这些人身手矫健,招式狠辣,显然是受过专门训练的死士,绝非普通仆役。
林惊鸿将吕素素护在身后,反手抽出藏在长衫下的断水剑,剑身划过一道冷弧,逼退最前面的两个死士。他的剑法灵动飘逸,剑尖点在死士的手腕穴位上,疼得他们短刀脱手。吕素素则趁机从药篮里掏出几包药粉,扬手撒向人群,白色的粉末落在死士脸上,顿时让他们喷嚏不止,动作慢了半拍。
“点子扎手!”老管家低喝一声,亲自提刀冲了上来。他的刀法大开大合,带着股沙场历练出的悍勇,显然当过兵。
林惊鸿不敢大意,剑招一变,断水剑如水流般缠绕住老管家的刀,借力一挑,竟将他的刀震得脱手飞出。老管家闷哼一声,从靴筒里抽出把匕首,直刺林惊鸿心口,招式阴毒。
“小心!”吕素素掏出银针掷向老管家的手腕,银针虽没伤到他,却逼得他匕首一偏,林惊鸿趁机一脚踹在他胸口,将他踹得撞在古槐上,口吐鲜血。
剩下的死士见头领被伤,顿时慌了神。林惊鸿剑势再进,断水剑的寒光在阳光下织成一张网,转眼就将几个死士制服,用他们自己的腰带捆了起来。
“说!树洞里藏着什么?”林惊鸿用剑指着老管家的咽喉,剑尖离他的皮肤只有寸许。
老管家喘着粗气,眼神却依旧凶狠:“你们是听风阁的人?还是袁绍的对头?”
“我们是谁不重要。”吕素素走到树洞前,借着从洞口透进的光往里看,“重要的是,袁绍的军粮账本是不是在这里。”
老管家脸色一变,显然被说中了要害。
林惊鸿对吕素素道:“你看着他们,我进去看看。”他弯腰钻进树洞,里面比想象中宽敞,竟能容两人站立。洞壁上凿着不少凹槽,摆着十几个木箱,有的锁着,有的已经打开,里面全是泛黄的账册,封面上写着“冀州军粮”“南阳军备”等字样。
最里面的木箱里放着个紫檀木匣,打开后里面是一卷羊皮地图,标注着袁绍在各州的粮仓位置,甚至还有几条秘密粮道,用朱砂画着记号。地图旁压着封信,是袁绍写给柳家现任家主的,字迹潦草却透着倨傲:“待事成之后,柳家可掌洛阳半数香料铺,军粮账本暂存你处,切记不可让第三人知晓……”
“果然在这里。”林惊鸿将地图和账册塞进怀里,又从木箱里抽出几本最厚的账册,这才钻出树洞。
吕素素正用银针逼问老管家,见他出来,眼睛一亮:“找到了?”
林惊鸿点头,将账册递给她:“证据确凿,足够让袁绍吃不了兜着走。”他看向老管家,“柳家与袁绍勾结,就不怕灭门之祸?”
老管家惨笑一声:“我们也是被逼的!十年前柳家欠了袁绍的钱,他以还债为名,逼着我们保管这些东西,说是保管,其实就是替他背黑锅!”他咳了口血,“我家老爷去江南,根本不是探亲,是被袁绍软禁了!”
吕素素闻言,眉头微蹙:“你说的是真的?”
“句句属实!”老管家从怀里掏出块玉佩,上面刻着个“柳”字,“这是我家老爷的信物,你们若是能救他出来,我柳家愿将所有账册交给朝廷,作证袁绍的罪状!”
林惊鸿接过玉佩,玉佩温润,刻工精致,确实是世家之物。他沉吟片刻:“袁绍把柳家主软禁在哪?”
“江南姑苏的‘听雨楼’,说是做客,其实周围全是他的人。”老管家道,“听雨楼的掌柜是袁绍的远房表弟,姓胡,你们找到他,亮出这玉佩,他会给你们面子。”
吕素素将玉佩收好:“我们会去看看。但你们勾结袁绍是事实,该受的罚跑不了,等官府来了,好好交代吧。”
老管家点头,脸上露出感激之色。
林惊鸿看了眼天色,已近正午:“得赶紧把账册送到府尹那里,迟则生变。”他将死士们的短刀扔进菜园的井里,又用石头压住井盖,“这些人交给你了,我们先走。”
刚走到前院,就听到外面传来马蹄声,还有人喊:“柳府的人听着!袁绍大人有令,特来保护贵府安全!”
“糟了!袁绍的人来了!”吕素素脸色微变。
林惊鸿迅速扫视四周,目光落在假山后的密道入口——刚才进来时他就注意到,假山石缝里有块石板与周围颜色不同。“走密道!”他拉着吕素素往假山跑,老管家在后面对仆役们喊道:“拦住他们!别让他们靠近!”
死士们会意,故意大声嚷嚷着追上来,给两人争取时间。林惊鸿掀开石板,下面果然是条狭窄的密道,仅容一人爬行。他先让吕素素下去,自己则回头看了一眼——老管家正指挥着死士们将洞口罩住,外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快下来!”吕素素在下面低声喊道。
林惊鸿钻进密道,将石板盖好。密道里一片漆黑,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和爬行时衣物摩擦石壁的声响。吕素素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指尖微凉,却很稳。
“别担心,很快就出去了。”林惊鸿低声道,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吕素素应了一声,气息有些不稳,“就是有点闷。”
爬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终于透出微光。林惊鸿加快速度,钻出密道时,发现自己竟站在柳园后巷的一处废弃马厩里,墙角堆着不少干草,正好遮掩入口。
两人刚拍掉身上的尘土,就听到巷口传来说话声,是袁绍的士兵在盘问路人:“看到两个陌生人没有?一男一女,男的穿青布长衫,女的背着药篮!”
林惊鸿拉着吕素素躲进干草堆,屏住呼吸。士兵的脚步声在巷子里来回走动,靴底踏在石板上的声音像敲在心上。过了好一会儿,脚步声渐渐远去,巷子里才恢复安静。
“好险。”吕素素从干草堆里探出头,脸上沾了点草屑,像只受惊的小鹿。
林惊鸿帮她拂掉草屑,眼底带着笑意:“没想到柳家还有这手准备,倒是帮了我们。”他看了眼怀里的账册,边角被压得有些褶皱,“得尽快把这些送到府尹手上,袁绍的人已经动了,怕是察觉到了不对劲。”
两人不敢耽搁,沿着后巷往城东的府尹官署走。路过济世堂时,林惊鸿让吕素素在门口等着,自己则进去找掌柜的。片刻后他出来,手里多了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买的薄荷糖。
“掌柜的说,听风阁已经派人去姑苏救柳家主了,让我们专心把账册交给府尹。”林惊鸿剥开一颗薄荷糖递给吕素素,“他还说,袁绍的主力现在在冀州,洛阳城里只有五千私兵,只要府尹肯出兵,拿下他不难。”
吕素素含着薄荷糖,清凉的甜味在舌尖散开:“府尹是清官,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走到府尹官署门口时,正看到几辆马车停在外面,车帘上绣着“袁”字,显然是袁绍的人来了。林惊鸿和吕素素对视一眼,迅速绕到官署后门,那里守着两个衙役,正是上次见过的,对林惊鸿还有印象。
“林公子?你们怎么来了?”一个衙役认出他,脸上露出惊讶。
“有要事见府尹大人,十万火急。”林惊鸿压低声音,“袁绍的人是不是在里面?”
衙役点头,压低声音道:“袁大人带着礼物来拜访,说是为袁谭的事赔罪,府尹大人正在前厅应付。”
“我们从侧门进。”林惊鸿道,“你帮我们通报一声,就说有袁绍私藏军粮的证据。”
衙役不敢怠慢,赶紧领着两人从侧门进去,穿过回廊,来到府尹的书房。府尹正在批阅公文,看到他们进来,放下狼毫:“林公子?何事如此紧急?”
林惊鸿将怀里的账册和地图摊在桌上:“大人,这是袁绍私藏军粮、勾结世家的证据,还有他在各州的粮仓分布图。”
府尹拿起账册翻看,脸色越来越凝重,看到地图时,猛地一拍桌子:“好大的胆子!竟敢瞒着朝廷私藏这么多军粮,他想干什么?”
“恐怕是想谋反。”林惊鸿道,“他还从西域购买了穿甲箭,私兵就藏在洛阳城外的庄子里。”
府尹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锐利:“你们先躲进内室,我去会会袁绍,看看他到底想耍什么花样。”
林惊鸿和吕素素刚躲进内室的屏风后,就听到前厅传来脚步声,还有袁绍那标志性的洪亮笑声:“府尹大人,小侄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这点薄礼还请笑纳……”
屏风缝隙里,能看到袁绍穿着紫色锦袍,腰间挂着玉带,身后跟着几个捧着礼盒的仆役,满脸堆笑,丝毫看不出是心怀不轨之人。
府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袁大人客气了,袁谭的案子本官已经上奏朝廷,自有公断。只是不知袁大人今日来,还有何指教?”
“也没什么大事。”袁绍话锋一转,“就是听说最近有人在暗中散播谣言,说我袁家私藏军粮,这可是掉脑袋的罪名啊!还请府尹大人彻查,还我袁家一个清白。”
林惊鸿心中冷笑——果然是来试探的。
府尹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看着袁绍:“哦?竟有此事?不知袁大人怀疑是谁在造谣?”
袁绍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还能有谁?无非是些嫉妒我袁家的小人,说不定……是听风阁的人搞鬼。”
内室里,吕素素悄悄碰了碰林惊鸿的胳膊,用口型说:“他在找账本。”
林惊鸿点头,握紧了腰间的断水剑。他知道,接下来的对话,将决定这场较量的胜负。而他们藏在屏风后的身影,就像两把蓄势待发的剑,随时准备刺破这虚伪的平静。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落在摊开的账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仿佛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袁绍的野心与阴谋。一场新的风暴,正在这看似平静的官署里,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