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尹官署的前厅里,檀香袅袅升起,在梁间缠绕成淡淡的烟缕。袁绍端着茶杯的手指上,玉扳指在阳光下泛着油光,他眼角的余光扫过案上堆叠的公文,看似随意地笑道:“说起来,前几日柳园丢了些祖传的账册,老管家急得直跳脚,府尹大人要不要也顺带查查?”
府尹拈须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身后仆役捧着的锦盒上——那盒子尺寸不小,边角隐约露出暗红的木纹,倒像是装账册的匣子。“柳家的事,自有洛阳县衙过问,本官就不越俎代庖了。”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汤在舌尖泛着微苦的回甘,“倒是袁大人提到的‘谣言’,本官会派人查访,若真是有人恶意中伤,定不姑息。”
屏风后的林惊鸿悄然握紧了剑。袁绍这话分明是投石问路,柳园的账册刚被他们取走,他就迫不及待地找上门,显然早已布下眼线。他瞥向身旁的吕素素,她正用指尖在屏风的木棱上轻轻敲击,节奏与府尹说话的停顿暗合——那是他们约定的信号,意为“稳住,静观其变”。
袁绍放下茶杯,杯底与案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府尹大人明断。其实柳家那些账册也不值钱,就是祖上做香料生意时记的流水,只是老管家念旧,才这般着急。”他话锋一转,突然提高了声音,“说起来,昨夜王记铁铺遭了贼,丢了些锻造的图纸,听说与府尹大人正在追查的‘穿甲箭’有关?”
府尹的脸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变:“哦?竟有此事?本官倒是未曾收到消息。”
“许是下官消息灵通些。”袁绍笑得意味深长,“那铁铺掌柜王铁山,听说与听风阁往来密切,府尹大人若要查,不妨从这条线入手。”他站起身,拱手道,“时辰不早,下官告辞了,这点薄礼还请大人收下,就当是给衙门的弟兄们添些茶水钱。”
仆役们将锦盒放在案上,转身跟着袁绍往外走。经过屏风时,袁绍的脚步忽然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屏风后的阴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直到官署大门“吱呀”关上,府尹才长舒一口气,对着屏风道:“林公子,出来吧。”
林惊鸿和吕素素从屏风后走出,只见案上的锦盒敞着口,里面装的竟是些成色普通的绸缎,并非预想中的账册。“袁绍这是在试探我们。”林惊鸿拿起一匹绸缎,指尖划过粗糙的织纹,“他故意说柳园账册是香料流水,又提王铁山与听风阁有关,就是想看看您的反应。”
“不止。”府尹指着锦盒底层的暗格,那里刻着个极小的“袁”字,“这盒子是袁绍的心腹之物,他故意留下,是在暗示我们——他知道东西在我们手里。”他拿起那卷从柳园带来的羊皮地图,手指重重点在“洛阳城外粮仓”的标记上,“此人野心勃勃,私藏的军粮足以供养十万大军,若不尽快除之,必成大患。”
吕素素突然道:“大人,袁绍刚才提到王铁山,会不会是想嫁祸?”她想起昨夜与王铁山分手时,他说要去投奔南阳的表哥,“王师傅是个实诚人,怕是已经落入他的圈套。”
府尹的眉头紧锁:“很有可能。袁绍的私兵就藏在北邙山的庄子里,若是让他抢先找到王铁山,既能拿到穿甲箭的证据,又能除掉心腹大患。”他看向林惊鸿,“林公子,能否再劳烦你一趟?”
“分内之事。”林惊鸿将地图折好塞进怀里,“我们这就去北邙山,若是能找到他的私兵营地,正好一网打尽。”
离开官署时,日头已过正午。街上的行人比清晨少了许多,卖花姑娘的竹篮里还剩最后几枝蔫了的牡丹,花瓣耷拉着,像打了败仗的士兵。吕素素买了两枝,用湿帕子裹住花茎:“说不定到了北邙山,还能重新绽放呢。”
林惊鸿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忽然笑道:“你倒是对花草有信心。”
“不是对花草有信心,是对人心。”吕素素将一枝牡丹别在他衣襟上,“就像王师傅,看着粗豪,心里却比谁都亮堂,绝不会轻易被袁绍拿捏。”
两人快马加鞭赶到北邙山时,夕阳正将山峦染成金红色。山脚下的官道旁,一个樵夫打扮的汉子正蹲在石头上抽烟袋,看到他们的马,突然咳嗽了两声。林惊鸿认出那是听风阁的暗号,勒住马缰停下。
“林公子?”樵夫压低声音,从柴捆里抽出张纸条,“苏先生传来的消息,王铁山被袁绍的人困在鹰嘴崖,说是午时三刻要‘清理门户’。”
鹰嘴崖在北邙山深处,以陡峭闻名,据说崖壁上常年有鹰隼栖息。林惊鸿看了眼天色,离午时三刻只剩不到半个时辰:“多谢通报。”他调转马头,往山深处疾驰,马蹄踏过碎石,溅起一串火星。
山路越来越陡,两侧的树林渐渐稀疏,露出灰黑色的崖壁。快到鹰嘴崖时,隐约听到铁链拖地的声响,还有人在呵斥。林惊鸿示意吕素素下马,两人借着灌木丛的掩护,悄悄靠近崖边。
只见崖顶的平地上,十几个黑衣私兵正围着个被铁链锁住的汉子,正是王铁山。他的额头流着血,嘴角却依旧紧抿,手里紧紧攥着个铁哨——正是之前交给林惊鸿的那个铁匠行会信物。
“王铁山,识相的就把穿甲箭的图纸交出来!”为首的私兵头目举着鞭子,鞭梢上还沾着血,“袁大人说了,只要你交出来,就饶你一条狗命!”
王铁山啐了一口血沫:“休想!那图纸是要交给朝廷的,岂能让你们这群乱臣贼子拿去祸害百姓!”
“敬酒不吃吃罚酒!”头目扬起鞭子就要抽下去,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破空之声,一支羽箭精准地射穿了他的手腕。
“谁?”私兵们纷纷拔刀,警惕地望向四周。
林惊鸿从灌木丛后跃出,断水剑在夕阳下划出冷弧:“爷爷在此!”他身后的吕素素将药粉撒向人群,白色的粉末随风飘散,私兵们顿时喷嚏不止,阵型大乱。
王铁山见状,猛地用肩膀撞向身边的私兵,铁链“哗啦”作响,将两人绊倒在地。“林公子!图纸在我靴筒里!”
林惊鸿剑势如潮,转眼就将几个私兵逼下崖边。吕素素趁机冲到王铁山身边,用匕首撬开铁链的锁扣:“快跟我们走!”
就在此时,山下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私兵头目忍着痛大喊:“援军来了!别让他们跑了!”
林惊鸿回头望去,只见黑压压的私兵正往崖顶冲,为首的竟是袁绍的心腹谋士沮授,他骑着马,手里拿着令旗,显然是来督战的。
“你们先走!我断后!”林惊鸿将王铁山推向吕素素,剑招突变,逼得靠近的私兵连连后退。
“不行!”吕素素从药篮里掏出个火折子,“我早有准备!”她将火折子扔向崖边的干草堆,那里藏着她昨夜让听风阁弟兄埋下的硫磺——顿时燃起熊熊大火,浓烟滚滚,挡住了私兵的去路。
“快走!”林惊鸿拉着两人往崖后的小路跑,那里是樵夫说的近道,能直通山外的官道。
身后传来沮授的怒吼:“追!就算烧了北邙山,也得把他们抓回来!”
三人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王铁山虽受了伤,脚步却丝毫不慢,铁链在他身后拖出刺耳的声响。吕素素从药篮里掏出伤药,塞到他手里:“先止止血,出去再说。”
跑到半山腰时,王铁山突然停下脚步,从靴筒里掏出个油布包:“林公子,这是穿甲箭的图纸,还有袁绍与并州刺史的密信,他们约定下个月在黄河渡口交接兵器。”他将油布包塞进林惊鸿怀里,“我这条命不值钱,你们带着东西快走,我去引开追兵!”
“胡说!”林惊鸿拉住他,“要走一起走!”
王铁山却笑了,笑得满脸是血:“我铁匠行会的规矩,宁可断手断脚,也不能让兵器落在坏人手里。林公子是好人,这东西交给你,我放心。”他突然转身往另一条岔路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我在这儿!来抓我啊!”
私兵们的脚步声果然被引了过去,只听沮授在身后大喊:“别追错了!图纸在那两人手里!”
林惊鸿望着王铁山消失在密林里的背影,眼眶发热。他握紧怀里的油布包,对吕素素道:“走!我们不能让王师傅白白牺牲!”
两人沿着近道一路狂奔,直到冲出北邙山,看到官道上的马车时,才敢停下来喘气。那是辆普通的货运马车,车夫正坐在车辕上抽着烟袋,看到他们,突然掀起车帘——里面竟是苏慕遮。
“上车!”苏慕遮压低声音,“听风阁的弟兄已经在前面接应,沮授的人被我们引到洛阳城外了。”
林惊鸿和吕素素跳上马车,车厢里堆满了干草,散发着淡淡的麦香。苏慕遮递给他们两杯水:“王师傅没事,我们的人在岔路口放了烟雾弹,把他救下来了,现在正在城外的破庙里养伤。”
吕素素松了口气,接过水杯的手微微颤抖:“太好了。”
苏慕遮看着林惊鸿怀里的油布包:“东西拿到了?”
林惊鸿点头,将密信和图纸递给她。苏慕遮展开一看,眉头紧锁:“袁绍果然要勾结并州刺史,若是让他们联手,黄河以北就危险了。”他将图纸折好,“我这就派人将密信送往京城,让司空大人定夺。”
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行驶,夕阳的余晖透过车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干草上投下狭长的光斑。林惊鸿靠在车厢壁上,听着外面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心里却没有半分轻松。他知道,袁绍绝不会善罢甘休,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
“你说,王师傅的铁匠铺还能开起来吗?”吕素素突然问,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什么。
林惊鸿想起王铁山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想起他抡起铁锤时的专注,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会的。等这场风波过去,我们帮他在洛阳城中心开家最大的铁铺,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有个不向恶势力低头的好铁匠。”
吕素素笑了,眼角的余光瞥见车窗外掠过的几枝野蔷薇,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她忽然觉得,这江湖路虽险,却总有像王铁山这样的人,用自己的骨头,撑起一片朗朗乾坤。
马车继续前行,朝着洛阳城的方向。夜色渐渐笼罩大地,官道两旁的树影拉得很长,像无数双守护的手。林惊鸿望着窗外的星空,北斗七星清晰可见,仿佛在指引着前路。他知道,只要他们守住心中的道义,守住那些像牡丹一样坚韧绽放的生命,就一定能迎来属于洛阳的,真正的春天。
而在北邙山的鹰嘴崖上,沮授望着烧尽的火堆,脸色阴沉如墨。他捡起地上一支被血染红的铁哨,狠狠攥在手里,指节泛白。远处的洛阳城灯火璀璨,像一头沉睡的巨兽,他知道,只要找到那卷图纸,这头巨兽,终将匍匐在袁绍的脚下。
一场无声的较量,在夜色的掩护下,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