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最先唤醒意识。
不是水,也不是风,而是一种渗透骨髓、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的阴寒。随之而来的,是浓郁到化不开的、混合着哀伤与魅惑的冷冽花香。
晴明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先是模糊,随即缓缓清晰。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柔软却冰冷的“床铺”上——那是由无数盛放的、花瓣厚实如绒的暗红色彼岸花铺就的花榻。头顶并非熟悉的“森罗庭”梁木,而是一片流淌着幽幽磷光的、由彼岸花枝叶自然编织而成的“穹顶”。身下与四周,是无边无际、在黯淡光线中静静摇曳的妖异花海。
这里是……逝川河床深处,彼岸花的领域。
记忆如潮水般涌回。乱葬岗的晦日之约,“断界之民”透露的关于“界噬之影”的骇人情报,突如其来的埋伏与袭击,尸骨槐的暴走,混乱的逃亡……最后,似乎是数道细微的红光击退了纠缠的猎杀者,一股难以抗拒的柔和力量裹挟着他脱离了战场,随后便是意识沉入黑暗。
他试图起身,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势。左肩、肋下传来阵阵闷痛,那是被猎杀者的骨刃和尸骨槐死气擦伤的地方;更严重的是神魂的震荡与灵力的紊乱,强行在阴气死气极端浓郁的环境中激战,又经历了空间拉扯,让他此刻虚弱不堪。
“别动。”
空灵飘渺的声音从侧面传来。晴明偏过头,看到彼岸花正静静地坐在花榻边缘不远处的另一簇更为高大的花丛上。她依旧身着那身暗红长裙,赤足悬空,异色瞳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微的光芒,正静静地注视着他,眼神淡漠,却又仿佛隐藏着极深处的一丝……审视与复杂。
“你的同伴都安全撤离了,那只嗅觉灵敏的小狐狸带着他们寻了别的路。”彼岸花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先行开口,“那两个‘夹缝’里的家伙,也趁乱溜回了他们的老鼠洞。至于你……”她微微歪头,“伤得不轻,又沾染了太多乱七八糟的阴秽死气,丢在外面,怕是活不过三天。”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但晴明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极淡的、近乎别扭的“解释”意味——解释她为何将他带到这里。
“多谢阁下……相救。”晴明声音有些沙哑,诚心道谢。无论彼岸花出于何种动机,她的及时出手确实救了他和同伴的性命。
“不必。”彼岸花移开目光,看向不远处花海中一条缓缓流淌的、散发着微弱银光的细小溪流,“只是不想让我‘观察’的对象,就这么轻易地变成一堆腐肉,或者……被深渊的臭虫抓去当祭品。”
她提到“祭品”二字时,语气微微转冷。
晴明心中一凛:“阁下也听到了?关于‘界噬之影’……”
“哼。”彼岸花轻哼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身旁一朵彼岸花的花蕊,“‘啃噬现实的阴影’……深渊底层那些最古老、最贪婪的渣滓之一。没想到那红头发的疯子,胃口这么大,胆子也不小。试图唤醒并引导那种东西,简直是自取灭亡,还会拉上无数垫背的。”
她的话语证实了“断界之民”情报的严重性。
“必须阻止他。”晴明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我说了,别动。”彼岸花蹙起眉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与……焦躁?她并未靠近,只是抬手虚按。晴明身下的花榻微微调整,让他能半靠得更舒服些,同时周围几朵特别硕大的彼岸花轻轻摇曳,散发出更加浓郁的、带着安抚与微弱治愈效果的花香,渗入他的身体,平复着翻腾的气血与混乱的灵力。
这花香的治疗效果出乎意料地好,不仅驱散了侵入体内的阴秽死气,连神魂的震荡都得到了舒缓。晴明惊讶地看向彼岸花。
“看什么?”彼岸花察觉到他的目光,异色瞳瞥了他一眼,“我的花,生于生死交界,本就蕴含‘存在’与‘消逝’两种力量。引导得当,稳固魂体、调和阴阳,并非难事。”她顿了顿,语气又冷了些,“只是便宜你了。”
晴明不再多言,默默感受着花香的疗愈。在这片绝对属于彼岸花的领域中,时间感变得模糊。只有花海无风自动的细微沙沙声,和那若有若无、直透灵魂的冷香。
不知过了多久,彼岸花忽然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飘渺,仿佛自言自语:“你昏迷时……一直在低语。”
晴明一怔。
“‘母亲’……‘对不起’……‘一定要阻止’……”彼岸花复述着,异色瞳看向晴明,带着探究,“还有……‘神乐’、‘博雅’、‘大家’……真是……吵得很。”
她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晴明却感到一阵窘迫。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担忧与执念竟流露出来。
“让你见笑了。”晴明低声道。
“没什么可笑的。”彼岸花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嘲讽,她的目光投向花海深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执着于某些人,某些事,拼上性命也想守护或挽回……这种心情,我并不陌生。”
花心深处,那点微弱的魂光,是她留给我的唯一“颜色”。漫长的守护中,我曾无数次“倾听”那魂光中残留的记忆碎片——她对族人的责任,对封印的执着,对未能陪伴幼子的愧疚……那些炽热而沉重的情感,与我永恒冰冷的孤寂形成了刺目的对比。我厌恶那种炽热,因为它映照出我的空洞;却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因为它是我漫长生命中唯一的“温度”。这份矛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早已与我的本质纠缠不清。而现在,面对着与她血脉相连、眼神中燃烧着相似却更为复杂火焰的“影子”,这份纠缠,似乎变得更加混乱了……
“阁下……与家母,究竟……”晴明忍不住再次试探,机会难得。
彼岸花沉默了很久。久到晴明以为她又会像之前那样冷言拒绝。
“她……是个麻烦的女人。”彼岸花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疲惫的柔和,“固执,爱管闲事,总想着照亮别人,却常常忽略自己也会被黑暗吞噬。”她顿了顿,“但她的‘光’……很温暖。是我在忘川岸边,见过的……最特别的‘颜色’。”
“所以,你保存了她的魂光?”晴明心跳加速。
“那是我的事。”彼岸花的语气骤然转冷,周遭的花香也带上了一丝警告的意味,“不要再试探。否则,我不介意让你在这里‘睡’得更久一些。”
晴明识趣地不再追问。但他能感觉到,彼岸花对母亲的情感,绝非简单的“保存”那么简单。那是一种极其复杂、混合了怀念、执着、占有,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完全理解的……眷恋。
“你的伤,还需静养两日。”彼岸花转移了话题,站起身,裙摆拂过花丛,“这里的‘气息’能加速你恢复,也能掩盖你的行踪。外面现在恐怕正乱着呢。那红头发的疯子丢了到嘴的‘祭品’,又暴露了部分计划,不会善罢甘休。”
她走到花榻边,低头看着晴明。那双异色瞳在近距离下,更显得深邃莫测,仿佛能吸走人的魂魄。
“安心待着。在我觉得你够‘干净’(指驱散所有异种能量),也够‘安静’之前,哪里也不准去。”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隐约流露出一丝……别扭的关切?“至于你的那些同伴,我会让冥蝶传个口信,让他们别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找。”
说完,她不再看晴明,转身,身影缓缓融入花海深处,消失不见。只留下浓郁的花香,和一片令人心悸的静谧。
晴明独自躺在这片妖异而美丽的花之囚笼中,心情复杂到了极点。彼岸花,这个强大、神秘、性情乖张的彼世花灵,似乎正以一种她独有的、带着病态执念的方式,介入他的生命。是福?是祸?此刻,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