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背着萧玉镜回到紫宸殿时,她已在他肩头沉沉睡去。
月光透过窗棂,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淡的影。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龙榻上,褪去繁重的翟衣凤冠,又绞了热毛巾为她净面。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口脂和胭脂被拭去后,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仍轻轻蹙着,像在忍受某种无形的痛楚。
谢玄坐在榻边,指尖轻抚过她的眉心,试图抚平那道褶皱。
他的内力无声探入她经脉——这十年来不知做过多少次。从前总能感知到她体内【朱阙镜心】运转时特有的温润能量,如月华流淌,如暖玉生辉。
但这一次,有什么不一样了。
那能量仍在,却像被一层灰蒙蒙的雾霭笼罩,运转滞涩,光华黯淡。更深处,他甚至感知到一丝……腐朽的气息。
谢玄的手僵在半空。
殿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门声,三长两短,是卫琳琅的暗号。
谢玄为萧玉镜掖好被角,起身走出寝殿。
卫琳琅果然等在廊下。这位素来潇洒不羁的谋士此刻神色凝重,手里攥着一卷几乎要散架的兽皮古卷,袖口还沾着新鲜的血迹——不是他的血,而是某种暗紫色的、散发着腥甜气味的液体。
“皇夫。”卫琳琅压低声音,“借一步说话。”
两人移至偏殿。卫琳琅甚至没点灯,只借着窗外月光,将那卷兽皮在案上铺开。
“镜湖之后,微臣一直没放弃追查。”他语速极快,“那反噬之力不对劲。寻常虚空反噬要么立时要命,要么当场重伤,绝不会这样慢慢蚕食生机——除非它不是反噬,是‘标记’。”
谢玄眸光一凝:“说清楚。”
“皇夫请看。”卫琳琅指向兽皮上诡异的图腾:一个被无数细丝缠绕的心脏图案,丝线的另一端延伸向虚空,“这是微臣从钦天监最底层的禁库里翻出来的,《幽墟志异》残卷。里面记载,上古有一种邪术,唤作‘蚀心引’。施术者不以杀人为目的,而是以虚空之力标记猎物,缓慢侵蚀其生机本源,待猎物濒死时,再通过标记打开通道,强行抽取其魂魄与天赋……”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谢玄:“陛下身负【朱阙镜心】,此等洞彻人心、鉴伪存真的天赋,对那些藏身虚空的‘东西’而言,是致命的诱惑,也是极佳的‘补品’。”
殿内死寂。
月光流淌在谢玄脸上,将他本就清冷的面容镀上一层寒霜。
“所以镜湖那场伏击,”他缓缓开口,“从一开始,目标就不是刺杀,而是标记。”
“正是。”卫琳琅苦笑,“我们以为自己在设局钓鱼,却不知自己才是被钓的那条鱼。余沧海也好,那个放暗箭的刺客也罢,都只是幌子。真正的杀招,在裂隙打开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种下了。”
谢玄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骇人的平静:“解法。”
“《幽墟志异》里提到一个传说。”卫琳琅的手指滑向图腾下方一行小字,那文字扭曲古怪,不似人间字体,“欲破‘蚀心引’,需以‘真心血’为引,‘至纯念’为薪,在月满之夜重临施术之地,逆转标记,反溯根源。”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白了,就是找到当初标记陛下的那个‘源头’,在它通过标记抽取陛下魂魄之前,先一步顺着标记杀过去,把它宰了。”
谢玄沉默良久。
“风险。”他说。
“九死一生。”卫琳琅直言不讳,“第一,我们不知道源头是什么、在哪里。第二,逆转标记需要消耗难以想象的力量,皇夫您或许能扛,但施术过程中陛下必须保持清醒——这意味着她要亲自承受反溯的痛苦。第三……”
他深吸一口气:“就算成功了,标记解除,陛下被侵蚀的生机也回不来了。她能活多久,取决于这几个月损耗了多少本源。”
窗外传来打更声。
梆,梆,梆。
三更天了。
谢玄忽然起身:“备车。”
“现在?”卫琳琅一愣,“去哪?”
“谢家祖祠。”谢玄走向殿门,声音在夜风中冷冽如刀,“有些东西,该动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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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官道上疾驰,碾碎一地月华。
谢玄将萧玉镜紧紧裹在狐裘里,抱在怀中。她仍未醒,呼吸轻浅得几乎听不见,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她还活着。
卫琳琅骑马跟在车旁,怀里还揣着那卷兽皮。他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
谢家祖宅在城西三十里的栖霞山下。马车抵达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这座百年世家的大宅平日里寂静无人,只有几个老仆看守。此刻见家主深夜归来,还抱着昏迷的帝君,老仆们骇得面色发白,却训练有素地迅速备好静室,又默默退下。
谢玄将萧玉镜安置在祠堂旁的厢房,对卫琳琅道:“守着她。”
“皇夫您——”
“我去请‘规矩’。”谢玄打断他,转身走向祠堂深处。
卫琳琅站在厢房门口,看着谢玄的背影消失在晨雾笼罩的廊道尽头,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听过那个传说。
谢家每一代继承人,在继任家主时,都会在祖祠立下一个“规矩”。那规矩是什么,外人无从得知。只知道历代谢家人宁死也不愿动用它,仿佛那是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祠堂最深处,是一面光滑如镜的黑石墙。
谢玄褪去外袍,赤足走到墙前,咬破指尖,以血在石面上画下一个繁复的符文。
血渗入石中,消失不见。
片刻后,石墙无声滑开,露出后面幽暗的甬道。
甬道两侧的壁龛里,一盏盏长明灯次第亮起,照亮墙上密密麻麻的铭文——那是谢家千年传承的族规祖训。
谢玄走到甬道尽头。
那里没有神龛,没有牌位,只有一块半人高的璞玉,玉中封着一柄剑。
一柄没有剑鞘、没有装饰,甚至没有开刃的,古朴至极的铁剑。
剑身刻着两个字:守心。
谢家“规矩”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持此剑者,当守本心,护所爱,纵违天道,逆轮回,亦不可退。
而动用这柄剑的代价是——持剑者余生,将日日夜夜承受“剜心之痛”,直至生命终结。
谢玄伸出手,握住了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