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孤月坐在武将席中,闻言抬眼,冷峻的面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如今已是镇北将军,掌一方兵权,早不是当年那个沉默的替身影卫。只是偶尔看向凤座时,眼底深处仍有一抹化不开的温柔。
萧玉镜也笑了,笑着笑着,心头却泛起细密的疼。
这些鲜活的人,这些温暖的往事,她即将再也看不见、听不到了。
“陛下?”谢玄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她这才发现,满殿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原来酒令行了一圈,最后该帝王收尾了。
萧玉镜定了定神,端起酒杯起身。玄黑衣袂拂过鎏金扶手,九凤冠上的珠珞轻轻摇曳。
“朕不擅诗文。”她开口,声音清越,传遍大殿,“便以这杯酒,敬诸位——敬一直相伴,敬江山共守,敬今夜明月,敬……来日方长。”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很轻,却重重砸在自己心上。
满殿文武齐刷刷起身,举杯高呼:“敬陛下!敬皇夫!愿大晏江山永固,愿陛下与皇夫福寿安康!”
山呼海啸般的祝颂声中,萧玉镜仰头饮尽杯中酒。酒液滚烫地滑过喉咙,却暖不透心底漫上的寒意。
她坐下时,谢玄的手在桌下轻轻握了握她的指尖。
“手这么凉。”他蹙眉,解下自己的墨紫披风,仔细裹在她肩上,“是不是累了?若不舒服,我们早些回去。”
“无妨。”萧玉镜摇头,顺势靠向他肩头,借着这个动作掩去眼中骤然涌上的湿意,“再待一会儿……朕想再看看。”
想再看看这盛世烟火,再看看挚友亲朋,再看看他和孩子们。
谢玄便不再劝,只将她的手拢在掌心,以内力缓缓渡去暖意。
宴至中段,歌舞暂歇,开始赏月分糕。
宫人们捧上一盘盘雕成玉兔、蟾宫形状的月饼,由帝后亲手分赐重臣。萧玉镜强打精神,一一含笑递过,偶尔还与相熟的臣子家眷说笑几句。
轮到顾青眉时,这位将军夫人接过月饼,却未立刻退回,而是低声道:“陛下近日气色似乎不大好,可是朝务太累?臣妇家里新得了支百年老参,明日便送进宫来。”
萧玉镜心中一暖,笑道:“你有心了。不过朕没事,许是秋燥罢了。”
“陛下切莫逞强。”顾青眉看着她,眼里是真切的担忧,“您不只是大晏的皇帝,还是……”她看了眼谢玄,又看了眼不远处正抢月饼吃的两个孩子,“还是许多人的依靠。”
这话几乎让萧玉镜维持不住笑容。
她匆匆点头,转向下一位。
待分到卫琳琅时,这位向来没正形的谋士难得正经了一回。他双手接过月饼,忽然压低声音:“陛下,镜湖那事的后续,微臣又查到些东西。关于反噬的解法……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萧玉镜眸光微动,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宴后再说。”
她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端倪,尤其是谢玄。
分赐完毕,萧玉镜终于能稍歇片刻。她倚在凤座上,看着殿中热闹景象——
墨渊和柳拂衣正凑在一起研究月饼馅料,似乎在争论桂花该配红豆还是莲蓉;沈孤月被一群年轻武将围着敬酒,冷面将军难得嘴角带笑;卫琳琅又窜到了乐师那边,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弹箜篌的姑娘面红耳赤;顾青眉和陆沉舟并肩而立,正指着殿外明月低声私语……
而她的孩子们,正被一群命妇围着逗弄。萧曦挺着小胸脯在背《千字文》,萧曦则献宝似的展示父皇新教的穿珠手艺,小脸笑得像朵花。
谢玄就坐在她身侧,时不时为她布菜、添茶,偶尔与前来敬酒的臣子应酬几句,目光却始终有一缕系在她身上。
这一切都太美好。美好得像一场她偷来的梦。
而梦,总是要醒的。
殿外忽然传来更鼓声。
子时了。
萧玉镜缓缓起身。满殿随之安静下来。
“今夜良宴,朕心甚悦。”她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然月已中天,不可耽溺。便以此杯作结——”
她举起不知第几杯酒,环视全场,最后目光落在谢玄和孩子们身上,一字一句:
“愿山河无恙,愿故人不散,愿……长相守,共白头。”
仰首,饮尽。
酒入愁肠,化作滚烫的泪,被她死死压在眼底。
宴散了。
臣子家眷们行礼告退,孩子们被乳母抱走时已经睡眼朦胧。宫人开始收拾杯盘,琉璃灯一盏盏熄灭。
萧玉镜由谢玄搀着,一步步走出太和殿。夜风拂面,带着桂子残留的甜香。
“累了?”谢玄问。
“嗯。”她低低应了声,几乎将全身重量靠在他身上,“背我回去,好不好?”
谢玄一怔,随即失笑:“都当娘的人了,还撒娇。”
话虽如此,他还是转身,在她面前蹲下。
萧玉镜趴上他宽厚的背,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肩头。谢玄稳稳起身,背着她在漫长的宫道上慢慢走。
月色如洗,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谢玄。”她忽然唤他。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曦儿和曦儿。”
背着她的人脚步一顿。
“胡说什么。”谢玄的声音沉了下来,“你会长命百岁,我们会一起看着他们长大,娶妻,嫁人,生儿育女。等他们都大了,我就带你离开皇宫,去江南,去塞北,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萧玉镜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无声地渗进他的衣襟。
“好啊。”她哽咽着,却努力让声音带笑,“那你要记得……带我去看西湖的雪,漠北的星,还有……云州的镜湖。听说那里的水清得像镜子,能把人照得清清楚楚……”
“都依你。”谢玄将她往上托了托,声音温柔得让人心碎,“睡吧,我在这儿。”
萧玉镜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滑落。
她知道,她等不到西湖的雪,等不到漠北的星,也等不到镜湖的水清如镜了。
她只能等,等死亡如期而至,等这场偷来的欢宴,彻底落幕。
而此刻,伏在爱人背上的这段路,是她最后能攥紧的温暖。
宫道漫长,月色绵长。
她多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