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日，故土谢图汗部东境，肯特山脉腹地，狼居胥山。
连绵的肯特山脉如巨龙横亘漠北，而狼居胥山便是这巨龙脊背上最挺拔的峰峦。
它矗立于土谢图汗部与车臣汗部的交界地带，既是东境天然的屏障，也是漠北草原上刻满传奇的圣山。
一千年多前霍去病封禅于此，以祭天威，从此便成了汉家武功的至高图腾，也成了草原部族心中敬畏的之所。
山脚下是一片开阔的谷地，牧草虽已染上秋的枯黄，却依旧能看出其夏日的丰茂。
谷地北侧倚着狼居胥山的缓坡，南侧则蜿蜒着一条清浅的溪流，溪水引自山间融雪，冰凉刺骨，是这片荒原上难得的水源。
远处的山峦叠嶂，峰顶覆着经年不化的积雪，在秋日晴空下泛着冷冽的银光，山风掠过山谷，卷着枯草碎屑，发出呜咽般的呼啸，更显此地的苍茫与肃穆。
谷地上，卢家军的大营连绵数十里，望不到边际。
从九月五日开始，三三两两、规模不一的队伍，便从漠北草原的各个方向，向着狼居胥山脚下汇聚。
到了八、九两日，谷地边缘那片被划定为“各部驻跸”的区域，已然帐篷林立，人声马嘶不绝。
为了安抚这些不安的草原头人们，在九月九日，即会盟前夜，卢方舟于中军大帐外的空地上，举办了一场规模不小的晚会。
篝火熊熊燃起，驱散了秋夜的寒意，也映亮了每一张神色复杂的脸。
烤肉的香气与奶酒的醇味在空气中飘散，牧民们奏响乐器，跳起舞为晚会助兴。
参加的各部首领，其实是分三类的。
第一种是伊和塔拉的幸存者。
战后，他们逃回了自己的部落，但收到卢方舟命令后，回想起不久前的惨败，哪敢违抗。
他们人是来了，但许多人腿肚子都在打颤，下意识地压低声音，目光躲闪。
第二种是他们的部落或许因为距离较远、实力太弱或因其他原因，未曾响应喀尔喀三部的号召参战，侥幸躲过了那场屠杀。
然而，卢方舟使者带来的命令，以及“不至者，王师伐之，寸草不生”的警告，再听到伊和塔拉之战的结果，赶忙识时务地来了，这些人比起第一种人会镇定的多。
最狼狈、尴尬的是那些在伊和塔拉之战中被俘的各部首领、贵族，如今虽未被枷锁加身，却是从战俘营直接被“护送”到这里参加晚会的。
他们都是亲眼见证了卢家军恐怖的战斗力，亲身经历了从统治者到阶下囚的骤变，比第一种人更惊慌害怕。
此刻，卢方舟也卸去了战场上的冷硬与杀气，他身着常服，面带微笑，周旋于各部落首领之间，不时，还和他们闲谈几句风土人情。
这番作态，确实让许多绷紧了神经的首领稍稍松了一口气。
当然，在这一过程中，卢方舟让手下把在座的各部首领、贵族都记录下来，然后再比对手中的情报，看看有哪些部落没来人。
重要的不是谁来了，而是哪些人没来……
毕竟会来的，今天就应该到，不可能明天会盟的时候才匆匆赶来吧。
经过卢方舟的安抚后，众人才稍微安心一点。
……
九月十日，辰时，狼居胥山下的谷地中。
深秋的朝阳跃出肯特山脉东侧的峰峦，将金红色的光芒洒向山谷，驱散了夜间的寒意与露水。
谷地中央那座连夜加固加高的会盟台，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巍峨。
台高三丈，夯土筑成，四周插满代表大明与卢家军的各式旌旗，最大的那面赤底“卢”字帅旗与大明龙旗并立于台顶最高处，在晨风中傲然招展。
台下，卢家军甲士环台而立，铳矛如林，甲胄鲜明，肃然无声，只闻旗帜猎猎作响。
外围，是今天参加会盟的各部首领及其亲随，他们按照指示肃立于划定区域，人群黑压压一片，却几乎听不到嘈杂之声，整个山谷弥漫着一股庄重的气氛。
辰正（上午八时），低沉而威严的号角声连绵响起，穿透山谷。
庄严的礼乐随之奏响，在手下将领簇拥下，卢方舟身着御赐蟒袍，缓步登上会盟台。
他的身影出现在高台之上时，阳光恰好照亮其全身，蟒纹金光闪闪，不怒自威。
台下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许多部落首领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低下头颅。
漠北肯特会盟的流程如之前漠南会盟的复刻，只是规模更大，象征意义更深，因为此地是狼居胥山！
卢方舟首先做了总结性的发言。
他回顾了喀尔喀三部“背逆天朝，自招灾祸”的过程。
强调了伊和塔拉之战乃是“王师讨逆”。
重申了大明皇帝（尽管崇祯对此一无所知）对四方藩属的“浩荡天恩”与定北侯府“保境安民”之责。
言语简洁有力，既说明了武力征服的正当性，也为接下来的安抚政策铺平了道路。
接着，便是授予官职。
卢家军随行官员捧出名册，高声唱喏。
那些早早率众来归、在昨晚宴会上表现恭顺、且部落实力尚可的首领，被一一点名，他们怀着各种心情出列，走到台上。
卢方舟宣布，他代表朝廷，授予这些首领都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千户、百户等世袭武职。
官职高低，大致与其部落规模、历史地位以及在归顺过程中的表现挂钩。
最后，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受封官职的各部首领，依照唱名顺序，依次走到高台之下，卢方舟的帅旗与大明龙旗之前。
他们面朝旗帜，也即是面朝卢方舟和其所代表的“大明方向”，郑重跪地。
每个人都将右手按在胸前，以草原上最神圣的长生天和各自部族的祖灵起誓：
“……自此臣服于大明皇帝陛下，效忠于大明定北侯卢大将军……遵奉号令，永不背叛……承认定北侯为漠北草原最高裁决者与保护者……若有违誓，人神共弃，族灭身亡！”
誓言声此起彼伏，在肃穆的山谷中回荡。
每一个跪下的身影，都意味着一个部落传统独立性的终结，以及被正式纳入卢方舟构建的新秩序之中。
台上，卢方舟负手而立，面色平静地接受着这一波接一波的效忠，台下，卢家军将士目光如炬，监视着整个过程。
宣誓完毕，便是颁授金印。
早有准备的亲兵抬上数个沉重的木箱，打开后，里面是整齐排列、以红绸衬底的一方方宣府工坊出品的金印。
卢方舟亲手将金印一一郑重颁授给对应的首领。
于是，在紫禁城中的崇祯皇帝再次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大明朝廷的官僚体系名录上，又凭空多出了一批来自漠北的“忠顺武臣”……
给过甜头，接下来便是确立规矩、植入统治的环节。
卢方舟清晰而有力地宣布了将在漠北推行、已在漠南证明有效的一整套体系。
其一，各部需严格按照核定的人口比例，提供本部最精锐的战士，组成总员额两万的“漠北义从”。
这些士兵将脱离原部落，由卢方舟派遣的教官集中到指定地点进行统一的训练，作战时直接受卢方舟及其指派将领节制。
这个方法当时在漠南也实施过，结果很成功。
最早那批“漠南义从”在完成训练后大部分被消化、融入卢家军，此次卢方舟带来的人马中，很大一部分就是原漠南义从。
接着宣布将由卢方舟派人主持，根据最新核查的各部人口、牲畜数量以等，对漠北草原的公共草场进行重新勘定与划分，明确各部的放牧范围，并以石碑、木桩等为永久界标。
严禁各部之间因草场、水源、牲畜越界等事由发生任何形式的私斗、仇杀。
所有纠纷必须上报至即将设立的“草原宣慰安抚使司”，由卢方舟派员调查并做出最终仲裁，违令者将视同叛乱，严惩不贷。
此举旨在从根本上减少部落冲突，稳定社会秩序。
宣布将在巴彦乌拉等漠北几处战略要地，设立永久性的官办互市场所。
由宣府统筹，提供草原牧民生活必需的茶叶、盐、铁器、布匹、粮食、药材等物资，以公道的价格交换牧民的牛羊、马匹、毛皮、奶酪等产品。
严厉打击奸商盘剥，确保交易公平，旨在改善普通牧民生活，同时加强经济联系与控制。
废除以往各部首领、那颜可以随意向属民摊派徭役、征收贡赋的旧习。
改为由卢方舟统一核定税赋，主要征收牲畜实物税（羊、马、牛等），税率将远低于以往各部首领的横征暴敛，且数额公开透明，禁止任何额外加征。
这将大大减轻普通牧民的负担，使其休养生息。
在漠北推行与漠南相同的管理条例，即“杀人者偿命，偷盗者受罚，伤人及盗抵罪”。
特别强调保护牧民的生命权和财产权，禁止大部落倚强凌弱、肆意欺凌吞并小部落，保障弱小部族的生存空间。
这将由新设立的司法机构与巡逻队监督执行。
承诺将派遣随军医官并招募民间医者，在各大部落聚居点巡回或常设医棚，为牧民治疗常见疾病。
同时，将引入大明先进的农耕技术，在条件适宜的地区指导牧民开展农耕，作为畜牧经济的补充，增强抗灾能力，增加收入来源。
为了有效推行以上所有政策，管理日益复杂的漠北草原事务，卢方舟宣布正式成立“大明草原宣慰安抚使司”。
该司设宣慰使一名，由他本人兼任，总揽全权。
下设同知、佥事、经吏、都事等官职。
司衙分设两处：
浑善达克衙门将管辖漠南及漠北南部事务，巴彦乌拉衙门将管辖漠北中北部事务。
这些职位将由卢方舟麾下可靠的文官、幕僚以及经过甄选、表现忠诚的蒙古贵族共同担任，实行蒙汉共治，但决策权牢牢掌握在卢方舟及其亲信手中。
随着一条条政策被清晰宣布，台下各部首领的表情从最初的紧张、到接受官职时的放松、再到听闻具体条款时的沉思、复杂，不一而足。
他们明白，在他们接受了卢方舟金印的同时，草原运行千百年旧秩序被彻底打破，一个更加强大且无法抗拒的新体系正在降临。
有人看到了长远稳定的希望，但绝大数人感到的是权力被削弱的隐痛。
但无论如何，在狼居胥山下，在卢家军森严的军阵前，他们没有选择，只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