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敞开着,像一张等待吞噬的嘴。周芷宁站在人行道边缘,秋日的阳光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那影子在车门处断裂,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黑暗的车辆内部。李轩的手还搭在方向盘上,墨镜后的眼睛看不见,但嘴角那抹笑清晰得刺眼。
后面车辆的鸣笛声越来越尖锐,不耐烦的司机开始叫骂。周芷宁的身体比大脑先行动——她弯下腰,坐进了副驾驶座。车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她最后的退路。
车内弥漫着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味道,试图掩盖烟草和陈旧皮革的气息。李轩没有立刻开车,他按下了车门锁,那声“咔嗒”在密闭空间里格外清晰。
“系好安全带。”他说,语气轻松得像在郊游,“我们要去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聊聊。”
周芷宁机械地系上安全带,手指冰凉。“你要带我去哪儿?”
“一个祁夜找不到的地方。”李轩终于发动车子,汇入车流,“放心,我不会伤害你。至少现在不会。”
车子驶离市中心,往城市边缘开。周芷宁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强迫自己冷静。她的右手悄悄伸进外套口袋,触到了电击棒冰冷的金属外壳。虽然不知道在这种近距离下有多大作用,但至少是个心理安慰。
“你是怎么知道我去见陈医生的?”她问,声音尽量平稳。
“我有人。”李轩简短地说,“你以为祁夜是唯一有资源监视你的人?宁宁,你太小看我了。我这几个月可没闲着。”
“你在跟踪我?”
“保护你。”李轩纠正,“从你离开祁夜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暗中看着你。我知道他给你安排了公寓,知道他派人在对面楼监视,也知道你今天去医院见了陈明宇。”
周芷宁感到一阵恶寒。她一直以为自己摆脱了祁夜的监控,结果却落入了李轩的监视网。她像一只困在蛛网中央的飞蛾,挣扎只会让丝线缠得更紧。
“你要告诉我什么?”她直入主题,“关于祁夜不想让我知道的另一件事。”
李轩瞥了她一眼,墨镜反射着窗外的光影。“你很急。但有些故事需要慢慢讲。”
车子驶入一片老旧的工业区,废弃的厂房像巨大的灰色墓碑矗立在秋日阳光下。李轩将车停在一栋破败的建筑前,关掉引擎。
“这里以前是化工厂,十年前搬迁了。”他摘下墨镜,眼睛因为长期酗酒而布满血丝,“祁夜的父亲在这里有过股份。很有趣的巧合,对吧?”
周芷宁警惕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下车。”李轩先下了车,绕到她那侧,替她打开车门。
周芷宁犹豫了一下,还是下了车。荒凉的厂区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生锈铁皮的呜咽声。她握紧了口袋里的电击棒。
李轩走到建筑侧面的一扇小门前,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锁。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是昏暗的走廊,弥漫着灰尘和霉菌的气味。
“进来。”他说,“里面有你想看的证据。”
周芷宁站在门口,迟疑了。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封闭空间,与李轩单独相处——这太危险了。
“如果我想伤害你,在车上就可以。”李轩看出了她的顾虑,“我需要你活着,宁宁。活着的你对我才有价值。”
这话残酷但真实。周芷宁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走廊很长,两侧是剥落的墙皮和裸露的电线。李轩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领着她在迷宫般的通道里穿行。最后,他们停在一扇铁门前。
“这里以前是档案室。”李轩推开门,“化工厂搬迁时,很多文件没带走。我花了点钱,从看守这里的老头手里拿到了钥匙。”
房间里堆满了纸箱和文件柜,灰尘在从破窗透进的光束中飞舞。李轩走到一个角落,挪开几个纸箱,露出一个老旧的保险柜。
“保险柜密码是祁夜母亲的生日。”他一边转动密码盘一边说,“我试了三次才试出来。0925,记得吗?你以前每年都会提醒我给‘未来婆婆’准备生日礼物。”
周芷宁记得。林婉的生日是9月25日。她曾经那么认真地想融入祁夜的家庭,甚至记住了他从未谋面的母亲的生日。现在想来,讽刺得令人心碎。
保险柜开了。李轩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递给她。
“自己看。”
周芷宁接过文件袋,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她打开封口,抽出里面的文件——不是医疗记录,而是财务文件。是化工厂的股权转让协议、资金流水单、还有一些手写的备忘录。
她快速浏览,心脏越跳越快。文件显示,十五年前,祁夜的父亲祁国华通过一系列复杂的操作,将化工厂的部分有毒废料处理业务转给了一个空壳公司。那个空壳公司的实际控制人是——林婉。
“什么意思?”周芷宁抬头看李轩。
“意思是,祁国华用他精神病的妻子当挡箭牌,进行非法排污。”李轩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这些有毒废料被倾倒在城西的河流里,导致那片区域癌症发病率飙升。事情曝光后,祁国华把责任全推给了林婉,说她精神失常,擅自操作。”
周芷宁的手指收紧,纸张边缘割痛了她的皮肤。“证据呢?”
“后面有环保局的调查报告,还有几个受害家庭的诉讼文件。”李轩说,“但因为林婉的精神病诊断,所有指控都不了了之。祁国华赔了一笔钱,事情就压下去了。”
她翻到后面,果然看到那些文件。调查报告日期是林婉转入私立疗养院的前一个月。诉讼文件显示,有三个家庭起诉化工厂污染导致家人患癌,但案件因为“被告无民事行为能力”而被驳回。
“这件事……和祁夜有什么关系?”周芷宁的声音发干。
“问得好。”李轩靠在文件柜上,点燃一支烟,烟雾在灰尘弥漫的空气中盘旋,“当时祁夜十八岁,刚上大学。他知道这件事吗?他参与了掩盖吗?还是说,他和他父亲一样,选择了沉默?”
周芷宁看着那些文件,感到一阵眩晕。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祁夜家族的财富建立在污染和谎言之上,建立在对一个精神病女人的利用之上。而林婉,那个在病床上眼神空洞的女人,不仅承受着疾病的折磨,还被迫承担了丈夫的罪责。
“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她问李轩。
“因为你需要知道祁夜是什么样的人。”李轩吐出一口烟,“他父亲是个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人,而他,是他父亲养大的。你以为他对你的控制欲、他的隐瞒、他的不择手段是哪里来的?遗传,宁宁。这是家族遗传。”
“但这不能证明——”
“还有更精彩的。”李轩打断她,从保险柜里又拿出一个文件夹,“这是林婉转入私立疗养院后的医疗记录副本。不是林医生给的那种美化版,是原始记录。”
周芷宁接过文件夹,翻开。里面的记录和林医生给她看的确实不同——药物剂量更大,副作用记录更详细,还有一些被涂改的痕迹。在一页护理记录上,她看到一行被划掉但还能辨认的字:“患者多次表达求死意愿,家属要求加强镇静。”
“家属”两个字后面,有个小小的箭头,指向边缘的批注:“子坚持。”
子坚持。儿子坚持。
“看到了吗?”李轩的声音像毒蛇吐信,“祁夜不仅拒绝让母亲尝试有风险的治疗,他还要求医生加强镇静,让她连求死的话都说不出来。他要她活着,安静地活着,哪怕那活着比死更痛苦。”
周芷宁的手开始剧烈颤抖。文件夹从她手中滑落,纸张散落一地,在灰尘中像苍白的落叶。
“他为什么要这样?”她喃喃道,更像是在问自己。
“因为愧疚。”李轩踩灭烟头,“我查过,祁夜十六岁那年,林婉在一次发病时差点杀了他。她用刀划伤了他的手臂,伤口很深,缝了二十多针。从那以后,祁夜对他母亲的感情就变得复杂——既恨她又爱她,既怕她又觉得对不起她。”
他走近一步,低头看着蹲在地上捡文件的周芷宁。“他觉得母亲变成那样是他的错。他觉得如果他是个更好的儿子,母亲就不会那么痛苦。所以他用极端的方式‘补偿’——让她活着,不惜一切代价让她活着,仿佛这样就能证明他是个好儿子,就能赎罪。”
周芷宁想起祁夜手腕上的疤痕。他说是母亲发病时割的,但没说是因为母亲想杀他。她想起祁夜在谈到母亲时的痛苦和愧疚,原来那愧疚有这么深的根源。
“所以他现在对你也是这样。”李轩蹲下来,与她对视,“他觉得你的抑郁症、你的自杀倾向是他的责任——如果他早点出现,如果你早点遇到他,你就不会受苦。所以他要用他的方式‘拯救’你,控制你,确保你活着,哪怕那意味着剥夺你的记忆、你的自主、你的自由。”
他的眼睛离得很近,她能闻到他呼吸里的烟草味和一种更深层的腐败气息。“因为他不是在爱你,宁宁。他是在通过你,治疗他对他母亲的愧疚。你明白吗?你只是他心理治疗的替代品。”
这句话像一把冰锥,刺穿了周芷宁最后的防御。她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文件柜,感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如果李轩说的是真的,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祁夜的控制欲,他的药物干预,他的“活着就行”哲学——这些都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治疗他自己未愈合的创伤。她在他的故事里,从来都不是主角,只是一个替身演员,扮演着他记忆中那个需要被“拯救”的母亲。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听见自己问,声音遥远得像从深井里传来。
“因为我不想看你重蹈覆辙。”李轩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那种虚伪的温柔她太熟悉了,“林婉在祁家的控制下度过了痛苦的一生。你现在有机会逃脱。我可以帮你。”
“帮你?”周芷宁抬起头,看着李轩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帮你敲诈祁夜?帮你拿到钱?”
李轩的表情僵了一下,然后笑了。“你还是这么聪明。但这次不一样,宁宁。这次我们可以合作。你手上有祁夜的秘密——他母亲的真相,他家族的丑闻,还有他对你做的事。这些信息值很多钱。我们可以一起向他提要求,然后远走高飞。”
“远走高飞?”周芷宁感到一阵荒谬的想笑,“跟你?”
“为什么不行?”李轩伸手想碰她的脸,她猛地躲开,“我们曾经相爱过,宁宁。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有了祁夜的钱,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过任何我们想要的生活。你不需要再吃那些药,不需要再被监控,不需要再活在别人的控制下。”
他说得那么真诚,那么有说服力,就像两年前他求婚时那样。但周芷宁知道,这张真诚的面具下是什么——是贪婪,是自私,是利用。
“如果我不答应呢?”她平静地问。
李轩的笑容慢慢褪去。“那你觉得祁夜会怎么看待你私下调查他母亲的事?怎么看待你和陈医生的会面?怎么看待你现在和我在一起?”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你可以告诉他。”周芷宁站起来,拍掉手上的灰尘,“但你也别忘了,如果祁夜知道你手里有这些文件,知道你用他母亲的秘密来敲诈他,他会怎么对付你?”
李轩的眼神阴沉下来。“你在威胁我?”
“我在陈述事实。”周芷宁迎上他的目光,第一次感到某种力量在体内苏醒,“祁夜可能有很多问题,但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他母亲的记忆。你触碰了他的底线,李轩。”
两人在昏暗的档案室里对峙,灰尘在从破窗透进的光束中无声飞舞。远处传来隐约的火车汽笛声,悠长而凄凉。
最终,李轩先移开了视线。他笑了,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好吧,你变了。祁夜把你训练得很好。”
“我不是他的宠物。”周芷宁冷冷地说,“我也不是你的筹码。把文件给我,我要离开。”
“你可以走。”李轩从地上捡起散落的文件,整理好,放回文件袋,但没有递给她,“但这些文件,我要留着。这是我的保险。”
“你想要什么?”
“五百万。”李轩说得很平静,“对你来说不多,对祁夜来说更少。给我五百万,我就把所有这些文件的原件和副本都销毁,永远消失在你的生活里。”
周芷宁盯着他。“我没有五百万。”
“但祁夜有。”李轩微笑,“而且他会为了你支付。因为他害怕这些文件曝光,更害怕你知道这些真相后离开他。五百万买你的忠诚,很划算。”
“我不会帮你要钱。”
“那你就要承担后果。”李轩的声音冷下来,“我会把文件寄给媒体,寄给祁夜的商业对手,寄给所有可能感兴趣的人。到时候,祁夜的家族丑闻会人尽皆知,他的公司股价会暴跌,他的人生会毁于一旦。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调查他母亲,因为你和我见面,因为你拒绝帮他保守秘密。”
他说得慢而清晰,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周芷宁的心脏。
“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李轩最后说,“三天后,如果你没有让祁夜准备好五百万现金,这些文件就会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现在,我送你回去。”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城市的天际线在暮色中渐渐清晰,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周芷宁看着窗外,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
车子在她公寓楼下停下。李轩解锁车门。
“记住,三天。”他说,“别耍花样。你知道我能找到你,任何时候,任何地方。”
周芷宁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进大楼。她没有乘电梯,而是爬楼梯,一层一层,直到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在楼梯间里,她靠着墙壁,大口喘气,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手机震动,是祁夜的短信:“我在餐厅等你。需要我过来接你吗?”
她看着这条短信,想起那些文件,想起李轩的话,想起祁夜可能隐藏的一切。然后她擦干眼泪,回复:“我有点不舒服,今晚不去了。抱歉。”
几乎是立刻,祁夜的电话打了过来。她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
最终,她没有接。
她需要时间思考,需要整理今天获得的所有信息,需要决定——是相信李轩的指控,还是相信祁夜的改变?是参与敲诈,还是保护祁夜的秘密?是继续被困在过去的创伤中,还是尝试走向一个不同的未来?
而最根本的问题是:她到底想要什么?
不是祁夜想要她成为什么,不是李轩想利用她得到什么,而是她自己,周芷宁,想要怎样的人生。
电梯门开了,她走进去,看着镜面墙中自己红肿的眼睛和苍白的脸。那张脸曾经充满朝气,曾经满怀希望,曾经相信爱能治愈一切。
现在,那张脸上只有疲惫和怀疑。
但当她走出电梯,走向公寓门时,她的脚步是坚定的。她知道接下来的三天将决定很多事情——她与祁夜的关系,她与李轩的纠葛,她自己的未来。
而在这之前,她需要做一件最重要的事:找出匿名者的真实身份。因为那个人知道太多,介入太深,不可能只是旁观者。
她有预感,匿名者与今天的文件、与祁夜母亲的秘密、与整个故事的核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找出那个人,可能是解开所有谜题的关键。
她打开公寓门,走进去,反锁。在关上门的那一刻,她看见对面楼某个窗户的窗帘微微动了一下。
有人在那里。看着她。
可能是祁夜的人。
可能是李轩的人。
也可能是……匿名者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