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里的灯光在车窗外拉成一条条断续的光带,明暗交替,像某种诡异的心电图。祁夜那句坦白在密闭的车厢里回荡,每个字都像一颗石子,在周芷宁意识的水面上激起持续扩散的涟漪。
**“如果我告诉你,我确实给你用过一次这种药,你会恨我吗?”**
用了。一次。过去式。
周芷宁盯着祁夜在昏暗光线中的侧脸,有那么几秒,她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甚至失去了思考能力。耳朵里有轰鸣声,像隧道里的风声被无限放大。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车子还在平稳地行驶,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幻觉,只是广播里一段无关紧要的对白。
“什么时候?”终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陌生而干涩,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祁夜的手依然握着方向盘,握得很紧。隧道的光带一道道划过他的脸,照亮他紧绷的下颌线,又迅速将他抛回黑暗。
“上周三下午。”他说,声音平静得可怕,“你从花园回来后。”
上周三下午。花园。回来后。
这几个词像拼图碎片,开始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寻找位置。她去了花园——匿名者说的是真的。她见了人——匿名者说的也是真的。然后她回来了,然后祁夜给她用了药,然后她忘记了。
“我见了谁?”周芷宁问,手指深深陷进座椅的皮革里。
祁夜没有立刻回答。车子驶出隧道,突如其来的明亮天光让两人都眯起了眼睛。世界恢复正常,车流,行人,红绿灯,高楼大厦——一切都在正常运转,除了她的人生。
“先回家。”祁夜说,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控制感,“回家我告诉你一切。”
“现在就说。”周芷宁的声音开始发抖,“现在就告诉我,不然我下车。”
祁夜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她从未见过的疲惫和……歉意?不,不可能是歉意。
“在车里说不安全。”他坚持,同时锁上了车门中控锁——很轻微的一声“咔嗒”,但周芷宁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声音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压抑的所有情绪。
“不安全?”她突然笑了,笑声尖锐而怪异,“你觉得现在还有什么比我现在的情况更不安全?我在一个承认给我下药的男人车里,我连自己昨天吃了什么、见了谁、做了什么都不知道!你跟我说不安全?”
“宁宁——”
“别叫我宁宁!”她尖叫起来,声音刺破车厢的平静,“你不配!你对我用药!你篡改我的记忆!你一直在骗我!什么治疗,什么关心,什么学习放手——全都是谎言!你只是想控制我,想让我变成你的傀儡,想让我永远依赖你,永远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眼泪汹涌而出,但她不在乎。愤怒像岩浆一样喷发,烧毁了一切理智和克制。她伸手去拉车门把手——锁死的。她去按车窗按钮——祁夜提前锁了车窗控制。
“开门!”她捶打车窗,“让我下车!现在!”
“冷静点。”祁夜的声音依然平静,但底下有某种危险的东西在涌动,“你这样会受伤。”
“我早就受伤了!”周芷宁转身对着他,眼泪模糊了视线,“从你把我从天台拉下来的那一刻起,我就在受伤!你救我,只是为了拥有一个可以控制的玩具!你关心我,只是为了确保你的财产不会损坏!你爱我?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爱是尊重,是信任,是给对方自由!而你——你只会锁门,只会监视,只会下药!”
车子猛地拐进一条辅路,在一栋写字楼后的僻静停车区停下。祁夜熄了火,但没解锁车门。他双手放在方向盘上,盯着前方空荡荡的墙壁,呼吸沉重。
车厢里只剩下周芷宁压抑的啜泣声和两人的呼吸声。
“说完了吗?”许久,祁夜开口,声音低沉。
“没有!”周芷宁擦掉眼泪,眼神凶狠地瞪着他,“一辈子都说不完!你毁了我的人生!”
“我救了你的命。”祁夜转过头看她,眼神深得像井,“那天在天台,如果没有我,你已经死了。”
“那又怎样?活着被你控制,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太狠,太伤人。周芷宁看见祁夜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眼神里的某种东西碎裂了。她应该感到痛快,但奇怪的是,她只感到更深的疼痛。
“好。”祁夜点头,一下,两下,像是确认什么,“如果这是你真实的想法,那我无话可说。”
他解锁车门。“你可以下车。现在,立刻。我不会拦你。”
周芷宁愣住了。她没想到他会这样回应。
“下车后你想去哪就去哪,想见谁就见谁。”祁夜继续说,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你的银行账户我一直没动过,里面有你父亲还债后剩下的钱,够你生活一段时间。你的证件都在家里书房第二个抽屉,随时可以拿走。我不会找你,不会跟踪你,不会再用任何方式干涉你的生活。”
他说得如此平静,如此决绝,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方案。
“这就是你想要的,对吗?”祁夜看着她,“自由。现在我给你。”
周芷宁的手放在车门把手上,指尖冰凉。她只要轻轻一拉,就能打开这扇门,就能走出去,就能获得她一直渴望的自由。没有监控,没有药物,没有祁夜,没有这栋房子,没有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但为什么她的手在发抖?为什么她的心跳得这么慌乱?
“你还没告诉我,”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弱了许多,“上周三下午,我见了谁。”
祁夜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李轩。”
两个字。两个音节。却像两颗子弹,击中周芷宁的胸口。
李轩。她的前未婚夫,那个背叛她、让她流产、毁了她对爱情所有信任的男人。
“他……他怎么找到我的?”她的声音在颤抖。
“他一直在找你。”祁夜睁开眼睛,眼神冰冷,“从你被我带走那天起,他就通过各种渠道打听你的下落。他欠了很多债,听说你现在的处境,觉得可以敲诈一笔。”
“敲诈?”
“他手上有你们以前的亲密照片,还有一些……你情绪崩溃时的录像。”祁夜的声音里压抑着愤怒,“他上周三下午翻墙进来,在花园里等你。你当时在阳台,看见了他。他招手让你下去。”
记忆的碎片开始松动。周芷宁闭上眼睛,努力捕捉那些闪过的画面——阳台上,风,玫瑰园里一个人影在招手,熟悉又陌生的脸……
“你下去了。”祁夜继续说,“他威胁你,说如果你不给他钱,就把那些照片和录像公开。说你现在是祁夜的女人,这种丑闻会毁了他的生意,也会让你身败名裂。”
画面更清晰了:李轩的脸,比记忆里苍老许多,带着谄媚又恶毒的笑容。他手里拿着一个U盘,晃着,说里面有你最不想看到的东西。
“你当时情绪崩溃了。”祁夜的声音低沉下去,“你尖叫,砸东西,要抢那个U盘。他推了你,你摔在玫瑰花丛里,手和脸都被划伤了。张姨听到声音出来,李轩翻墙跑了。”
周芷宁下意识地摸自己的脸颊。没有伤痕。但右手手背上,确实有几道淡淡的、已经愈合的划痕,她一直以为是画画时不小心划到的。
“我把你抱回房间,你一直在哭,在发抖,说要杀了他,说要杀了他再自杀。”祁夜的声音开始出现裂痕,“我给你吃了镇静剂,但效果不大。你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李医生说,这种极端情绪触发可能会让你彻底崩溃,甚至导致自杀行为复发。”
他停顿,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方向盘。“所以我用了那支药。李医生提过的应急药物,一支注射剂,可以快速稳定情绪,同时……会有暂时的记忆模糊效果。我本来不想用,但当时没有选择。你当时的状况太危险。”
周芷宁的脑子很乱。愤怒还在,但已经开始混入其他东西——恐惧(对李轩),困惑(对那段遗忘的记忆),还有一丝……理解?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问,声音沙哑,“为什么不事后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你再经历一次那种痛苦。”祁夜终于转头看她,眼神里有她从未见过的脆弱,“你忘了,不是很好吗?忘了李轩的威胁,忘了那种被背叛又被敲诈的屈辱,忘了自己差点再次崩溃。我想保护你,宁宁。用我能想到的唯一方式。”
“但那是我的记忆!”周芷宁喊道,“我的经历!我的痛苦!你有权决定什么该记住、什么该忘记吗?”
“没有。”祁夜坦然承认,“我没有这个权利。我知道我做错了。但我当时……我太害怕了。害怕失去你,害怕你再次走上天台,害怕我救了你又眼睁睁看着你毁掉自己。”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她,但在半空中停住了,慢慢收回。
“这就是全部真相。”他说,“我用了一次药,让你忘记了那个下午。然后我毁掉了花园里被踩乱的玫瑰,掩盖痕迹。我撒谎说是野猫,因为我不想让你问起。我加强安保,换了锁,因为李轩可能会再来。我定期检测你的药物,因为我怕他或者其他人会偷偷下药害你。”
他苦笑,“听起来很合理,对吧?一个控制狂为了‘保护’所爱之人做的所有事。你可以相信,也可以不信。但这是事实。”
周芷宁看着他,看着这个男人。他承认了所有事——用药,撒谎,控制,隐瞒。他没有找借口,没有推卸责任,只是陈述。
但还有一个问题。
“粉色药瓶呢?”她问,“那个匿名者呢?那些安慰剂和短信?”
祁夜的表情变得凝重。“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查,但还没找到答案。可能是李轩,他想继续折磨你,让你怀疑我。也可能是其他恨我的人,想破坏我们的关系。甚至可能是……”他停顿,“可能是家里的人。”
家里的人。张姨?保镖?司机?或者……其他她不知道的存在。
周芷宁感到一阵寒意。如果祁夜说的是真的,那么她现在处境比想象中更危险——外面有李轩虎视眈眈,内部可能有内鬼,而祁夜……祁夜至少是明面上的保护者,尽管他的保护方式如此错误。
“现在,”祁夜说,声音恢复了平静,“你可以下车了。我答应过给你自由,我会遵守承诺。”
他的手按在中控锁上,准备解锁。
“等等。”周芷宁脱口而出。
祁夜的手停住了。
“李轩……他还会来吗?”她问,声音很小。
“可能。”祁夜诚实地说,“他欠了高利贷,走投无路。你的存在是他最后的稻草。”
“U盘呢?那些照片和录像?”
“我第二天就找到了他,把U盘买回来了,销毁了。”祁夜说,“但他可能还有备份。这种人不会只留一份。”
周芷宁沉默了。她看着车窗外,看着这个她可以自由走进的世界。一个没有祁夜的世界,但也是一个有李轩的世界,有危险,有未知的威胁,有她可能无法独自应对的困境。
更重要的是——她真的想走吗?
就在一小时前,她确信自己想走。但现在,知道部分真相后,她的愤怒开始降温,开始被更复杂的情绪取代。祁夜做错了,毫无疑问。他侵犯了她的自主权,剥夺了她的记忆,用药物操控她。这是不可原谅的。
但动机呢?为了保护她免于崩溃,免于自杀风险。这个动机,她能理解吗?
李医生说过:“爱和占有,有时只有一线之隔。”
“送我回家吧。”最终,周芷宁说,声音疲惫不堪。
祁夜看了她一眼,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重新发动车子。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车子驶入别墅区时,周芷宁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只眼睛。”她说。
祁夜皱眉:“什么眼睛?”
“在李医生诊所楼下,街对面有辆车,里面有只眼睛看着我。”周芷宁描述道,“我觉得……很熟悉。但想不起来是谁。”
祁夜的表情瞬间变得冷峻。“什么样的车?”
“黑色,普通轿车,车窗贴了深色膜。”
“车牌记得吗?”
“没看清。”
祁夜没再说话,但周芷宁能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那种熟悉的、随时准备战斗的状态。
到家后,祁夜没有像往常一样去书房,而是陪她进了卧室。
“我需要检查一下家里。”他说,“你能待在卧室吗?锁好门,任何人敲门都不要开,除了我。”
“你会敲门?”
“会。三长两短,这样你知道是我。”祁夜认真地说,“其他任何人,任何借口,都不要开。”
周芷宁点头。恐惧重新爬回她的心脏——不是因为祁夜,而是因为那个可能潜伏在暗处的威胁。
祁夜离开后,她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脑子里像有一场风暴,各种情绪和念头疯狂旋转。
她该恨祁夜。他给她下药,篡改她的记忆,这是对她最基本自主权的侵犯。
但她也记得昨晚,他对她流产秘密的理解和安慰。记得他给她买的蛋糕,记得他学习冥想,记得他笨拙地学做菜,记得他说“你是什么样,我就爱什么样”。
人可以是复杂的吗?可以既控制又关心,既伤害又保护,既错误又真诚吗?
她从包里拿出那个录音笔,按下播放键。李医生的话流淌出来,在安静的卧室里回荡:
“……动机可能有几种。可能是控制——让你更依赖他,更顺从。可能是保护——让你忘记一些痛苦的事。也可能是爱的一种扭曲表达……”
爱的一种扭曲表达。
周芷宁关掉录音,把脸埋在膝盖里。她太累了,累到无法思考,累到无法决定该恨还是该原谅,该离开还是该留下。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祁夜的敲门声——三长两短。
她打开门。祁夜站在门外,脸色铁青,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小装置。
“这是什么?”周芷宁问。
“窃听器。”祁夜的声音冷得像冰,“在你卧室的画框后面发现的。还有书房,客厅,一共三个。”
周芷宁的血液几乎冻结。“什么时候……”
“不知道。但设备很先进,应该是最近装的。”祁夜的眼神危险地眯起,“家里有内鬼。而且,这个人能接触到核心区域。”
他走进卧室,开始仔细检查每一个角落。周芷宁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感到一种深刻的无力感。
她以为的“家”,从来都不是安全的避风港。这里有关心她的人,也有想伤害她的人。有保护她的人,也有监视她的人。有真相,也有谎言。
而她自己,甚至分不清哪些是哪些。
“祁夜。”她轻声叫。
他回头。
“如果我想离开,”她问,“你真的会让我走吗?”
祁夜看着她,眼神里有痛苦,但更多的是坦然。“会。虽然那会杀了我,但我会让你走。”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他说,简单,直接,没有任何修饰,“而爱,至少应该包括尊重对方的意愿,哪怕那个意愿会伤害自己。”
周芷宁的眼泪又涌上来。她转过身,不让他看见。
“今晚我会在书房。”祁夜说,“如果你想走,随时可以走。如果你留下……我们就一起面对这一切。李轩,内鬼,所有的威胁。”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
“但无论你选择什么,有件事你必须知道。”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支药,我只用了一次。你的其他药物都是干净的,李医生可以作证。你的记忆问题……可能不只是药物的影响。”
周芷宁转身。“什么意思?”
“心因性遗忘。”祁夜引用李医生的话,“你的大脑可能在自我保护,主动屏蔽一些过于痛苦的记忆。不仅仅是上周三下午的事,可能还有其他……你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忘记的事。”
他离开了,轻轻带上门。
周芷宁站在原地,耳边回响着那句话:“可能还有其他……你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忘记的事。”
她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这张脸,这双眼睛,这个身体——它们承载着多少她不知道的记忆?多少被遗忘的痛苦?多少被掩埋的真相?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黄昏时分,光线暧昧,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阴影中。
周芷宁走到窗边,看着花园。玫瑰园在暮色中变成一团模糊的深红色。而在花园边缘,靠近围墙的阴影里,她似乎看见一个人影。
只出现了一瞬,就消失了。
是幻觉?还是真的有人在那里?
她正准备仔细看,手机震动了一下。又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这次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图片。
她点开图片,呼吸瞬间停止。
那是一张照片,拍摄于昏暗的室内。照片里,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而床边站着一个人,正俯身看着她,手里拿着一个注射器。
那个人是祁夜。
照片右下角的时间戳显示:**2023年10月18日,16:47。**
上周三下午。
照片下面,是一行新出现的文字:
**“一次?你确定只有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