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像黑色的潮水,在凌晨三点准时涌来。
周芷宁在一片冰冷的水中下沉,水底是柔软的、令人窒息的淤泥。她伸着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水草——滑腻的、缠绕的,像无数双细小的手将她往下拉。水面上方有光,但离她很远,远得像另一个世界。她能看见光影中一个模糊的轮廓,小小的,蜷缩着,像婴儿在子宫里的姿势。
她想喊,但水灌进喉咙,发不出声音。那个小小的轮廓开始离她远去,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光的尽头。
然后水变成了血。温热的、粘稠的血,从她身体里涌出,染红了一切。
她惊醒,猛地坐起,大口喘气。卧室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路灯透进的微弱光线。身边,祁夜睡得很沉,没有被她的动静惊醒。
周芷宁捂住胸口,心脏在掌下疯狂跳动,像一只被困的鸟。她轻轻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深夜的城市安静得像座空城,只有零星几扇窗户还亮着灯。
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个梦了。自从开始服药,开始绘画治疗,开始和祁夜建立新的相处模式,那些关于血和水的噩梦渐渐少了。但今晚,它回来了,带着更加清晰的细节——那个小小的、蜷缩的轮廓。
她把手放在平坦的小腹上。那里曾经有过一个生命,短暂地停留了十周,然后在一个暴雨的下午永远离开了。那是两年前,李轩背叛她之后不久。医生说,是压力太大,是身体自我保护,是“自然淘汰”。但她知道,是因为她哭得太多,吃得太少,因为她在知道李轩出轨的那晚喝了太多酒,因为她潜意识里不想要这个孩子——这个建立在谎言之上的生命。
这是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秘密。连小敏都不知道。心理医生李医生隐约猜到,但从未逼问。而祁夜……她不确定他是否知道。他调查过她的过去,但病历上只写着“自然流产”,没有更多细节。
月光从云层缝隙漏出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苍白的痕迹。周芷宁看着那道光,突然感到一种尖锐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孤独。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她甚至没来得及给它取名字。有时候她会想,如果是女孩该叫什么,如果是男孩该叫什么。但这些念头总是一出现就被她狠狠压下去——她不配想,不配纪念,因为是她“杀”了它。
身后传来窸窣声。周芷宁回头,看见祁夜坐起身,在黑暗中看着她。
“又做噩梦了?”他的声音带着睡意的沙哑,但没有不耐烦。
“嗯。”周芷宁靠在窗边,没有动。
祁夜下床走过来,从身后轻轻抱住她。他的体温透过睡衣传递过来,驱散了一些夜间的寒意。“这次梦到什么?”
周芷宁沉默。她能感觉到祁夜的下巴抵在她头顶,他的呼吸拂过她的发丝。这个拥抱很轻,没有压迫感,仿佛她随时可以挣脱。
“水。”她最终说,选了一个安全的词,“梦见在水里下沉。”
“溺水?”
“嗯。”
祁夜的手臂收紧了些,但依然克制。“我在书房放了本关于梦境解析的书。李医生说,有时候理解梦的象征意义,能减轻它的杀伤力。”
周芷宁苦笑。水、血、小小的轮廓——这些象征太明显了,明显到她不需要任何书来解释。
“明天再看吧。”她说,“现在想回去睡觉吗?”
祁夜没有立刻回答。他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两人一起看着窗外寂静的夜色。远处,一辆夜班公交车驶过,红色的尾灯在街道上拖出短暂的光轨。
“宁宁,”祁夜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你有没有什么事……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周芷宁的身体僵住了。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她锁得最紧的那扇门。
“为什么这么问?”她的声音有些发紧。
“只是感觉。”祁夜的手掌轻轻抚过她的手臂,“有时候你看着我,眼神里有很多话,但你不说。有时候你半夜醒来,不是做噩梦,就是站在窗边发呆。我想……也许你有一些负担,需要分担。”
分担。这个词让周芷宁的鼻子发酸。她曾经以为,分担意味着暴露弱点,意味着给对方伤害自己的武器。但此刻,在祁夜温和的怀抱里,她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分担也可能意味着减轻重量。
“如果我告诉你,”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你会怎么想我?”
祁夜转过她的身体,让她面对自己。月光足够亮,她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专注的、认真的,没有任何评判。
“无论是什么,我都不会因此看不起你,或者觉得你脆弱。”他说,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仿佛在郑重承诺,“你经历过的,我都想知道。不是因为好奇,而是因为……我想理解。想理解你为什么是现在的你。”
周芷宁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她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
“告诉我,好吗?”祁夜的手指轻轻托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他,“或者,不告诉我也可以。但如果你想说,我在这里听。”
这句话成了压垮堤坝的最后一滴水。周芷宁的眼泪决堤而出,不是无声的啜泣,而是压抑了两年、终于找到出口的痛哭。她哭得浑身颤抖,站不稳,祁夜扶着她,慢慢坐到窗边的沙发上,将她整个拥入怀中。
他没有说“别哭”,没有追问,只是抱着她,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孩子。这个简单的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哭了不知道多久,周芷宁的眼泪终于渐渐停歇。她靠在祁夜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刚才的痛哭不是崩溃,而是一次彻底的清洗。
“两年前,”她开口,声音因为哭泣而嘶哑,“我怀孕过。”
她能感觉到祁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但他没有说话,只是继续轻拍她的背。
“是李轩的孩子。”周芷宁继续说,眼睛盯着黑暗中某一点,“那时候我们已经订婚了,我以为……我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然后我发现了他的背叛。不止一个女人,不止一次。那些聊天记录,那些照片……”她停顿,吞咽了一下,“我质问他,他承认了。他说男人的逢场作戏很正常,说我太敏感,说我应该学学怎么做个‘懂事’的未婚妻。”
回忆像刀子,即使过了两年,依然锋利。周芷宁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说下去。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喝了一整瓶红酒。我不知道自己怀孕了,或者……我潜意识里知道,但不在乎。几天后,我开始出血。去医院,医生说是先兆流产,让我卧床休息。但我没有。我继续去上班,继续假装一切正常,继续和李轩出席那些必须出席的场合。”她的声音开始发抖,“因为我害怕。害怕如果我停下来,就会彻底崩溃。”
祁夜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但没有打断她。
“流产发生在周三下午。”周芷宁记得很清楚,因为从那以后,每个周三下午都会让她莫名心慌,“我在公司卫生间里,突然剧痛,然后……血。很多血。同事送我去医院,医生说我需要清宫手术。我一个人签的字,因为李轩在出差——或者,他根本不想来。”
手术室冰冷的灯光,医疗器械碰撞的声音,麻醉药生效前最后几秒的意识——这些细节像刻在她骨头上,从未真正忘记。
“手术结束后,医生告诉我,胎儿大概十周大,已经成型了。”周芷宁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说,可能是压力太大,也可能是酒精影响,但无论如何,都‘不是我的错’。可是我知道,是我的错。是我喝酒,是我没有好好休息,是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终于说出来了。这个她背负了两年的秘密,这个让她在每个深夜痛恨自己的罪责。说出来后,没有想象中的解脱,只有赤裸裸的、无处可藏的羞耻。
祁夜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到周芷宁开始后悔,开始害怕——害怕他也会像她一样,觉得她是个糟糕的、不配做母亲的人。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她完全没想到的动作。
他松开怀抱,在她面前蹲下,握住她的手,仰头看着她。月光照在他脸上,她能看见他眼角有湿润的痕迹。
“不是你的错。”他说,声音坚定,不容置疑,“听清楚,宁宁。那不是你的错。”
周芷宁摇头,想抽回手,但他握得很紧。
“李轩背叛你,你震惊、痛苦、绝望,这是正常人的反应。”祁夜一字一句地说,“你喝酒,是因为你想麻痹痛苦。你不知道自己怀孕,或者即使知道,在那种极端的情绪下,你也无法做出理性的选择。这不是你的错,是李轩的错,是命运的错,但不是你的。”
“可是我——”
“没有可是。”祁夜打断她,站起身,重新在她身边坐下,但这次是面对面的姿势,“你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周芷宁愣住。祁夜很少提起他母亲,只知道她酗酒,在他十几岁时去世。
“她长期酗酒,肝硬化。”祁夜的声音很平静,但周芷宁能听出底下深藏的痛楚,“医生让她戒酒,她不听。我求她,跪下来求她,她把我推开,说我是个拖累。她死的时候,我在外地读书,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他停顿,深吸一口气。“有很长时间,我恨她。恨她不爱我,恨她选择酒精而不是我。但后来我明白了——她不是选择酒精,她是生病了。酒精依赖是一种病,抑郁症是一种病,创伤后应激障碍也是一种病。生病的人做出的决定,不能简单地用‘对错’来衡量。”
周芷宁的眼泪又涌上来。“但那不一样——”
“一样。”祁夜握住她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你那时生病了,宁宁。李轩的背叛、你母亲的去世、家族的破产——这些接踵而来的打击让你病了。一个生病的人,在极度痛苦中做出伤害自己的行为,这能怪她吗?”
他的话像温暖的潮水,缓慢但坚定地冲刷着她心中那块坚硬的、自我谴责的礁石。周芷宁看着他,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如此清晰、如此毫无保留的理解。
“那个孩子……”她哽咽着说,“我甚至没给它取名字。我不敢。”
“那现在取。”祁夜说,语气温柔但坚定,“现在,在这里,为它取一个名字。不是要忘记,而是要承认它的存在,承认它来过,承认你爱过它——即使那份爱被痛苦掩盖了。”
这个提议太突然,太出人意料,周芷宁完全愣住了。“现在?取名字?”
“嗯。”祁夜松开她,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从抽屉里拿出纸笔,“写下来。或者,说出来。”
暖黄色的灯光驱散了一部分黑暗。周芷宁看着那张白纸和那支笔,感到一阵恐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取什么……”
“男孩名还是女孩名?”
“我……不知道性别。”
“那就各取一个。”祁夜把笔递给她,“或者,取一个中性的名字。”
周芷宁接过笔,手指颤抖。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却迟迟落不下去。取名字,意味着承认,意味着告别,意味着她必须面对那个她逃避了两年的现实——她曾经是一个母亲,哪怕只有十周。
“晨曦。”她突然说,声音很轻,“如果是女孩,叫晨曦。因为……因为它是在清晨离开的。”
祁夜点头,没有评论好坏,只是等待。
“如果是男孩……”周芷宁闭上眼睛,努力在混乱的思绪中寻找一个音节,“叫……予安。给予安宁。”
她把这两个名字写在纸上。黑色的墨水在白色纸面上留下痕迹,像某种仪式,某种封印。
“很好听的名字。”祁夜说,从她手中拿过笔,在名字下面写了一行字:**“永远被记得,永远被爱。”**
然后他折起纸,递给她。“你可以留着,也可以烧掉。但重要的是,你给了它名字,你承认了它的存在。”
周芷宁握着那张折起的纸,感到一种奇异的重量。不是负担,而是一种……沉淀。仿佛某个一直在她心里飘荡的、没有形状的悲伤,终于落地,有了具体的形态。
“祁夜,”她轻声说,“你为什么……能理解这些?”
祁夜坐回她身边,这次没有抱她,只是并肩坐着,看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天际。“因为我也有我的罪疚。”他平静地说,“我父亲的第一任妻子——法律上是他妻子,虽然他们早就分居——去年去世了。她有抑郁症,和我母亲一样。我父亲对她很冷漠,几乎不闻不问。我知道,但我没有干涉。我觉得那是他们的恩怨,与我无关。”
他停顿,声音低沉下去:“她自杀那天,给我打过电话。我在开会,没接。等我回电时,已经晚了。保姆发现她倒在浴室里,割腕。”
周芷宁倒抽一口冷气。她从未听说过这件事。
“她留了遗书,说这辈子太孤独了。”祁夜的手无意识地握成拳,“我在想,如果我接了那个电话,如果我和她多说几句话,也许……也许她会改变主意。但我不确定。就像我不确定,如果我在你走上天台之前就找到你,一切会不会不同。”
他转头看她,眼神里有深沉的痛苦。“我们都在背负一些‘如果’。如果我们当时做了不同的选择,如果我们说了不同的话,如果我们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但这些‘如果’没有意义。我们能做的,只有承认过去已经发生,然后决定现在怎么做。”
天色越来越亮,地平线上泛起鱼肚白。黑夜正在退去,新的一天无可避免地到来。
周芷宁看着手中那张写着名字的纸,突然做了一个决定。她站起身,走到壁炉前——虽然从未使用过,但它依然是个象征性的存在。她打开打火机,火焰蹿起。
“你要烧掉它?”祁夜问。
“不。”周芷宁摇头,“我要……告别。”
她将纸的一角凑近火焰。纸边卷曲,变黑,但没有完全点燃。她看着那两个名字在火光中变得透明,然后松手,让烧焦的纸片落入壁炉的灰烬中。
“再见了,晨曦。再见了,予安。”她轻声说,“对不起,妈妈没有保护好你。但妈妈会好好活下去,带着对你的记忆。”
说完这句话,她感到胸口某个坚硬的东西终于融化了。不是消失,而是变成了另一种质地——仍然会痛,但不再是无法触碰的剧痛。
祁夜走到她身后,轻轻环住她的腰。“他们会理解的。”
周芷宁靠在他怀里,看着壁炉里那点微弱的火光彻底熄灭。晨光已经完全占领了房间,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饿了。”她突然说,意识到自己从昨晚就没怎么吃东西。
祁夜笑了,那个笑容里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张姨应该已经在准备早餐了。你想吃什么?我让她做。”
“粥吧。白粥就好。”
“好。”
他们一起下楼。早餐桌上,周芷宁喝了两碗粥,还吃了半个包子。祁夜看着她吃,眼神温柔。张姨在一旁偷偷抹眼泪——她说,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周小姐吃得这么香。
早餐后,周芷宁突然觉得很困。昨晚几乎没睡,加上情绪的巨大宣泄,疲惫像潮水般涌来。
“去睡个回笼觉吧。”祁夜说,“我在这里陪你。”
周芷宁没有拒绝。她回到卧室,躺上床,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这一次,没有噩梦,没有水,没有血。她梦见一片开满白色小花的草地,风吹过,花海起伏如浪。
她睡了整整四个小时。醒来时,已是下午一点。阳光明媚,透过窗帘洒满房间。她伸了个懒腰,感到一种久违的、身体上的轻盈。
祁夜不在卧室。她下床,走到书房门口,听见里面传来压低声音的说话声。祁夜在打电话。
“……对,继续查。周三下午所有进出的记录,包括快递、送货、维修……所有。还有,玫瑰园那边的监控原件,我要完整版,不是剪辑过的。”
周芷宁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在调查。关于周三下午,关于玫瑰,关于那个匿名者寄来的监控录像。
她正准备退回卧室,祁夜的声音又传来,这次更冷,带着她熟悉的、令人胆寒的威严:
“如果让我发现是谁在搞鬼,我会让他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电话挂断。书房里一片寂静。
周芷宁站在门外,手按在胸口,感受着那里重新加速的心跳。祁夜在调查,在保护她,用他自己的方式。但同时,那句话里的狠厉提醒她——他依然是那个危险的男人,那个会用极端手段解决问题的男人。
她轻轻退回卧室,关上门,背靠在门板上。晨间的温情与信任还在,但此刻,现实的压力重新涌来。匿名者是谁?为什么要挑拨她和祁夜的关系?祁夜会查出真相吗?查出后,他会怎么做?
还有那个未说出口的疑问:祁夜自己毁坏玫瑰,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走到梳妆台前,打开底层抽屉,看着那个装着粉色安慰剂药瓶的角落。然后,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药盒上——今天早晨该吃的药还放在那里,等着她服用。
她拿出药片,放在掌心。白色的、蓝色的、淡黄色的,每一粒都代表着祁夜的控制,也代表着他的关心。她该相信哪个?
犹豫了几秒,她最终还是就着水吞下了药片。无论未来如何,现在她需要保持稳定。她不能再崩溃了,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个已经告别的小生命。
吞下药片后,她走到窗边,看着花园里那些被毁坏后又重新栽种的玫瑰。新的花苗还很稚嫩,在风中微微摇曳。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没有称呼,只有一句话:
**“他毁掉玫瑰,是因为那天下午你在花园里见了不该见的人。问问你自己,你忘了谁吗?”**
周芷宁盯着屏幕,血液一点点变冷。
周三下午,她在花园里?见了人?
她拼命回忆。上周三下午……她在画室画画,画那幅水彩。然后呢?她中途有没有出去过?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记忆像蒙着浓雾,什么也看不清。但短信里的指控如此具体,如此确凿。
而最可怕的是——如果她真的见过什么人,为什么她不记得了?
是药物影响?是创伤后遗忘?还是……有人对她做了什么,让她忘记了那段记忆?
手机从她手中滑落,掉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