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月斋里的人,像是得了大赦令的囚犯,连滚带爬地散了。
刚才还挤得水泄不通的大堂,转眼间就空了下来,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一股子散不去的、混杂着恐惧与血腥味的空气。
李文东是最后一个走的。
他走的时候,深深地看了顾野和沈惊鸿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畏惧,有庆幸,更多的,是一种彻底被驯服的臣服。
他原以为自己投靠的是一条过江猛龙,现在才发现,自己抱上的,是两座随时能喷发的活火山。
他那点烧个据点、出卖兄弟的狠辣,在这对疯癫夫妇面前,简直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顾野没理会他,他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沈惊鸿身上。
严八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后台,整个大堂里,只剩下他们几个人。
顾野扶着沈惊鸿,又亲自将王大娘扶到一张还算完整的太师椅上坐下。
王二狗断了只手,被王胖子先一步安排人送去了医院。
“大娘,您别怕,有话慢慢说。”顾野的声音放得很轻,生怕惊着了眼前这位朴实的老妇人。
王大娘一辈子生活在京城最底层的胡同里,哪里见过今天这种阵仗。她到现在腿肚子还在打颤,看着顾野和沈惊鸿,眼神里又是感激,又是害怕。
“苏……苏先生,苏小姐……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救了二狗……我……我给你们磕头了……”
说着,她就要跪下去。
沈惊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大娘,您这是做什么!您是我娘的故人,就是我的长辈,快坐好。”
她的手还在微微发抖,但语气却很坚定。
她看着王大娘,一双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急切,声音都变了调:“大娘,我娘……我娘她……她到底怎么了?她在哪儿?为什么她自己不来……她是不是出事了?”
一连串的问题,像是连珠炮一样问了出来,暴露出她心底最深的恐慌。
从知道母亲还活着的那一刻起,巨大的喜悦过后,就是无边无际的担忧。
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音信?
为什么只能托人带来一双鞋垫,一个布老虎?
为什么她自己不出现?
王大娘看着沈惊鸿焦急的样子,浑浊的眼睛里也泛起了泪光。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擦了擦眼角,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小姐……你娘她……她好着呢,就是……就是不方便。”
“不方便?”沈惊鸿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什么叫不方便?是被人关起来了吗?!”
顾野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但他全身的肌肉都已经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的脑子在飞速地运转,将王大娘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记在心里,和自己掌握的情报进行比对。
“寻光人”、“清道夫”、“园丁”、“净土”……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此刻在他脑海里疯狂地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真相。
王大娘被沈惊鸿的反应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不不不,不是关起来……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娘她……她住在一个很好的地方,有人照顾,吃得好,穿得暖,就是……就是不能随便出来,也不能跟外面联系。”
“很好的地方?”沈惊鸿皱起了眉,这个说法太模糊了。
“对,一个……一个很干净的地方。”王大娘努力地回忆着,形容道,“那里的人都穿白衣服,走路静悄悄的,地方很大,种了好多花花草草,还有个大院子……你娘说,那里叫……叫什么‘静心’的地方……”
静心?
顾野的瞳孔猛地一缩。
静心堂!
李文东刚刚才烧掉的那个地方!
不对!
顾野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静心堂是“清道夫”处理“垃圾”和进行肮脏交易的中转站,虽然名字好听,但内里是个藏污纳垢的销金窟。
他师父几十年前就带他去“见识”过,那地方绝对不是什么“很干净”、“种了好多花花草草”的地方。
而且,如果沈惊鸿的母亲真的在静心堂,李文东那一把火……
顾野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后怕涌了上来。
他妈的,差一点!
如果王大娘晚来一步,如果李文东的行动再快一点,后果不堪设想!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听着。
王大娘似乎也觉得自己的描述不够清楚,急得拍了拍大腿:“哎呀,我这个老婆子,也说不清楚。就是……你娘她一直念叨你,念叨得人都瘦了。前些年,她还能托人给我递个信,送点东西。这两年,管得越来越严,信也递不出来了。这次,这双鞋垫和布老虎,还是她求了一个心善的小护士,偷偷给带出来的。”
“小护士?”顾野抓住了这个关键词,开口问道,“大娘,您知道那个地方具体在哪儿吗?或者,那个小护士叫什么名字?”
王大娘摇了摇头,一脸茫然:“具体在哪儿我也不知道,每次都是她们派人开车来接我,眼睛都给蒙上,转好多圈才到。那个小护士……我也不知道叫啥,就看她胸口别了个牌子,好像姓……姓林?”
林护士……
又一个线索。
沈惊鸿听着这些,心如刀绞。
她能想象到,母亲被困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日日夜夜思念着自己,却连见一面都做不到。
她只能通过这种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告诉自己,她还活着,她还在想着自己。
那只布老虎,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后来搬家弄丢了,她为此哭了好几天。
那双鞋垫,上面的梅花绣得歪歪扭扭,一看就不是出自常年做针线活的人之手。她知道,她母亲出身书香门第,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一定是她一针一线,笨拙地为自己缝制的。
她把那双还带着体温的鞋垫紧紧地贴在胸口,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顾野看着她哭,心里比谁都难受。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有些笨拙地替她擦着眼泪,动作却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别哭了。”他的声音沙哑,“人活着,比什么都强。只要活着,老子就是把这京城翻个底朝天,也一定把你娘给你找出来。”
这不是一句安慰,这是一个承诺。
一个活阎王,对他放在心尖上的女人,许下的承诺。
他已经大概猜到了。
沈惊鸿的母亲,沈书韵,很可能就是“寻光之人”组织的重要成员,甚至是当年的叛徒。
而那个所谓的“很干净”的地方,根本不是什么疗养院,而是“清道夫”组织用来囚禁、审问,甚至进行人体实验的秘密基地!
“净土”!
只有这个地方,才符合“清道夫”首领“园丁”的身份,也符合“与世隔绝”、“守卫森严”的特征。
这帮狗娘养的,他们不是在“保护”沈书韵,他们是在榨干她身上最后一点价值!
一股滔天的杀意,在顾野心底疯狂地翻涌。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他不能让沈惊鸿知道这些,至少现在不能。
他必须在她面前,把这件事,伪装成一次普通的、可以被解决的“麻烦”。
他扶着沈惊鸿的肩膀,让她重新坐下,然后自己蹲下身,平视着王大娘,用一种尽可能平和的语气,继续问道:“大娘,您再想想,除了这些,您娘还跟您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吗?或者,那个地方,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号?”
他需要更多的线索,来印证自己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