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村支书周远怀脚步匆匆地赶了过来。
他手上还挂着吊针,另一只手举着个吊瓶。
药水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微光,软管随着他急促的脚步不住摇晃。
“都给我住口!”
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
“柳翠萍,张松娇,你们闹够没有?事情还没到那一步,自己人倒先乱起来了!”
他将吊瓶递给旁边的周清理,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张松娇,你以为你二叔愿意当这个代表去谈判么?是我求他去的!
现在矿上摆明了要谈判,咱们山口村要是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那才叫任人宰割!”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连柳翠萍的哭声都噎在了喉咙里。
“我让你们二叔去,是替全村人去探路、去周旋!不是去卖谁!”
周远怀的声音在夜色中颤抖,
“清海的事,我们谁心里不跟油煎似的?但越是这时候,越不能让人看了笑话,越不能散了人心!”
他捂住胸口,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仍挺直了背脊:
“我周远怀今天把话撂这儿——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只要山口村还有一个人没倒下,就绝不会扔下清海不管!
现在,都给我回去,该想办法想办法,别在这儿窝里斗!”
夜风穿过人群,吊瓶里的药水无声地滴落。
原先激愤的空气,渐渐沉静下来,人群开始慢慢散去。
人群外围,踩在木梯上的林秀芳伸长脖子,冷冷瞥了一眼呆立的柳翠萍和张松娇,嘴角扯出一丝讥诮:
“哼,真是没用的东西,三两句话就让人给唬住了!”
站在下面帮忙扶着梯子的张桂花一听,急得直跺脚:
“怎么啦?柳翠萍她们婆媳俩这就认怂了,不闹了吗?”
这一跺脚不要紧,扶着的梯子猛地一晃。
林秀芳“哎哟”一声惊呼,整个人从梯子上栽了下来,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墩儿。
林秀芳这一摔,在沉闷压抑的夜色里溅起一片突兀的笑声。
原本正在散去的人群,不少都回过头来,看着平日里牙尖嘴利、此刻却狼狈坐在地上的林秀芳,脸上表情各异。
张桂花吓坏了,慌忙去扶,嘴里一叠声地
“哎哟我的秀芳啊,摔着哪儿了没?都怪我都怪我,没扶稳当......”
林秀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屁股疼得钻心,心里更是又羞又恼。
她一把推开张桂花的手,自己撑着地爬起来,也顾不上拍打身上的灰土,狠狠地剜了一眼那些发笑的人。
尤其是刚才闹得最凶、此刻却有点茫然的柳翠萍和张松娇,低声骂了句:
“笑!有什么好笑的!一群没脑子的东西,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说完,她一瘸一拐地,头也不回地往自己家方向走去,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滑稽,更透着一股子不甘的怨气。
这个小插曲,像一块石子投入尚未完全平静的湖面,荡开了一圈微澜,却也加速了人群的彻底离散。
周远怀看着林秀芳离去的身影,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
“都散了吧,清理,扶我进屋去,这吊瓶还得挂完。”
徐美华抱着女儿,对王凤英和周远川低声道:
“二叔二婶,咱们也赶紧进屋,她们的话,别往心里去。”
说着,她又冷冷瞥了一眼还呆立原地的柳翠萍婆媳,
“翠萍婶子,松娇,远怀叔的话你们也听见了。与其在这儿闹自己人,不如省点力气,想想怎么把清海哥弄出来。”
柳翠萍张了张嘴,看着周远川额头的伤,又看看周远怀举着吊针、强撑病体的样子,那满腹的怨怼和猜疑,到底被更深的茫然和无助压了下去,只剩下眼泪无声地淌。
张松娇扯了扯婆婆的袖子,婆媳俩默默转身,融入了沉沉的夜色里。
周远川家门口终于清静下来。
王凤英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周远川坐在凳子上,沉默地掏出烟袋,手指却有些发抖,半天没点上。
“远川,”王凤英走过去,声音有些沙哑,“要不咱们不当这个代表......”
“我知道。”
周远川打断她,声音低沉,
“不去不行。林家这是摆明了想要分化咱们山口村。
咱们周家总得有站出来,听听他们到底想怎么样。”
他顿了顿,眼里闪过痛楚,
“清海......那孩子,这两天肯定吃了不少苦,说到底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护好他。
还有清平、清林、清昌都还在林家人的手里。清和,一直都被他们追杀!可我无能,护不了孩子们!”
“二哥,你别这么想!”
周远怀急声道,胸口因激动起伏,
“这怎能怪你?是林家人,心太黑,手太毒!”
“是啊二叔,”周清江、周清理俩也红着眼眶附和,“咱们都知道您尽力了。”
“二叔、二婶、远怀叔,”
徐美华把周念薇往怀里拢了拢,声音清晰而坚定,
“你们都别把翠萍婶子和张松娇的话放到心上。
她们是急糊涂了,那些戳心窝子的话,十有八九是听了林秀芳的挑拨。
眼下这情形,我们自家人要是先乱了阵脚,不正中了林家人的下怀么?
越到这种时候,我们越得稳住,拧成一股绳,劲儿往一处使。”
周远川没有回话,却暗叹了一口气。
另一边,林秀芳一瘸一拐地回到家,心里的火气非但没消,反而越烧越旺。
屁股疼,脸更疼——是被那些笑声臊的。
她想起昨天回娘家,她爹林和平跟她说的那些话。
“秀芳啊,清华不在家,山口村征地的事,你得替咱们林家多盯着点。
那个周远川,就是个死脑筋,非要守着那几座老坟、几块薄田,带头闹事,成了咱们家这次征地最大的拦路虎。”
林秀芳当时就撇了撇嘴:“周远川那个死老头子,就是倔,喜欢认死理。”
“光认死理不要紧,怕的是他带着全村人一起犯糊涂,搞得征地一事推行不下去。”
林和平压低声音道,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
“那怕什么?”
林秀芳一脸不以为然,
“让护卫队把冒头的人都抓起来,打一顿,我看谁还敢不服我们林家!”
“糊涂!”
林和平猛地放下茶杯,瞪了女儿一眼,
“你二叔刚调去县城任职,正处在关键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这时候能用蛮力吗?得用脑子!”
他缓了缓语气,
“你们山口村以周姓人居多。硬来只会激起众怒,把事情闹大,对你二叔的影响不好。
我们得想办法让他们从内部自己乱起来,只要领头的人威信扫地,其他人自然就散了,懂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