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烽火,已足足烧了七日。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像雪片一样飞入京城,每一封都浸透着边关将士的血与泪,每一个字都代表着大晏正在沦陷的焦土。
然而,在这座帝国的权力心脏,紫宸殿内,气氛却比北境的冰雪还要寒冷,还要死寂。
“臣等以为,军国大事,岂可由一介妇人调度?镇国侯虽有监国之权,但兵马粮草、将帅任免,乃国之根本,当由陛下与内阁共议!”以周李文为首的旧党官员跪在殿下,言辞恳切,姿态却无比顽固。
李昭坐在龙椅上,脸色苍白如纸,七日的内外交困,已将这位年轻天子的精气神彻底抽空。
他看向立于殿中,一身侯爵朝服却未置一词的楚云舒,他给了她监国之权,却没想到,她要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兵权。
楚云舒始终没有与他们争辩。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双清冷的眸子扫过周立文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老脸,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直到殿内的喧嚣稍歇,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说完了?”
周立文一愣,随即梗着脖子道:“镇国侯,此乃祖宗礼法,非臣等刁难!”
“礼法?”楚云舒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好一个礼法。”
她没有再多言,只是对着殿外轻轻一拍手。
“啪。”
清脆的响声过后,殿外传来沉重而压抑的脚步声。
十六名身着玄甲的影卫,面无表情地抬着三具沉重的、未上漆的柏木棺材,一步步踏入这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威的大殿。
咚!咚!咚!
三具棺木被重重地放在大殿中央,发出的闷响,仿佛三记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满朝文武瞬间噤声,惊恐地看着这诡异的一幕。
在紫宸殿抬入棺木,这是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罪!
“楚云舒!你……你这是要造反吗?!”周立文指着她,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楚云舒没有理他,只是缓步走到棺木前,亲自伸手,掀开了第一具棺材的棺盖。
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混杂着酒气弥漫开来。
里面躺着的,是户部掌管军粮调度的郎中,李源。
他身上还穿着赴宴的锦袍,双目圆睁,喉间一道细细的血痕,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印记。
“李郎中,昨夜三更,于醉仙楼饮宴归家途中,失足坠马而亡。”楚云舒的声音平静无波。
她又掀开第二具棺盖。
“王主事,酷爱古玩,昨夜把玩一尊前朝玉器时,不慎手滑,玉碎割喉,不治身亡。”
接着,是第三具。
“钱司务,为人清廉,却有隐疾,昨夜突发心疾,暴毙于床榻。三位都是我大晏的栋梁,死得……真是蹊t巧。”
她每说一句,周立文的脸色便白一分。
这三人,正是他安插在户部,负责克扣军粮、掣肘新政的心腹!
昨夜,他们还在自己府上饮酒作乐,商议着如何进一步架空楚云舒!
“你……你血口喷人!他们明明是……”
“明明是什么?”楚云舒截断他的话,从袖中抽出三本薄薄的账册,扔在周崇文面前,“死人,是不会说谎的。但这三本账册,会。”
她冰冷的目光扫过所有旧党官员的脸,一字一句,如寒冰刺骨:“这三人贪墨的军粮,足够北境三万大军一月之用。而他们的账本,写满了在座各位的名字。周大人,你的名字,在第一页。”
周立文只觉脑中一声炸雷,他颤抖着拾起账册,只看了一眼,便两眼一翻,当场昏厥了过去。
其余党羽噤若寒蝉,浑身抖如筛糠,再不敢多言半句。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中,太史令张观星手捧一卷星图,缓步出列,跪倒在地。
“启禀陛下!”他高举星图,声音清朗,“臣连日夜观天象,见紫微垣动摇,帝星黯淡,此乃君心不定、国本动摇之兆。然,东南方位,有‘文曲’星大放异彩,光耀寰宇,正当镇国侯所在。此非人力可违,乃天命所归!请陛下,顺天应人,勿逆天而行!”
话音未落,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龙头拐杖,颤巍巍地从百官之首走出。
是三朝元老,那位曾在太庙前派夫人诵读《民瘼录》的杨老翰林。
他走到殿中,用拐杖重重一顿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声如洪钟:“昔日孔圣为鲁国司寇,上任七日,便以惑乱民心之罪诛杀少正卯。今镇国侯为国除害,拨乱反正,何罪之有?!”
老翰林环视一周,浑浊的老眼中精光四射:“国难当头,不思报国,反为一己私利结党营私,阻挠军国大计,此非误国,何为误国!老臣,今日以三朝元老之身请命——”
他转向龙椅,再次一拜,声音陡然拔高,响彻整个紫宸殿:“请陛下,尊镇国侯为‘帝师’,授监国金册,总领军政,以安天下!”
“请陛下,尊镇国侯为帝师!”
张观星与身后一众早已归心的年轻官员齐声附和,声震殿宇。
李昭久久地伫立着,他看着殿下那三具棺木,看着昏死过去的周立文,看着那些瑟瑟发抖的旧臣,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楚云舒身上。
她没有跪,亦没有避。
那双眼睛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在说:这,就是你的江山。
李昭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他想起了父皇临终前的嘱托,想起了自己登基时的意气风发,想起了林妃临终前那失望的眼神。
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在一片死寂的注视中,李昭忽然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惊骇欲绝的动作。
他缓缓抬手,摘下了头顶那象征着九五之尊的龙冠,随手放在龙案之上。
而后,他走下御阶,在楚云舒面前,在文武百官面前,撩起龙袍,双膝一软,长跪于地。
“朕……负天下。”
简简单单四个字,从天子口中说出,却重如泰山。
他深深地低下那颗高贵的头颅,额头触碰到冰冷的金砖,有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
这一刻,殿内压抑的哭声再也抑制不住。
杨老翰林老泪纵横,无数官员掩面而泣。
帝王罪己,何其之痛!
李昭亲自取来笔墨,就地铺开黄绢,亲手写下《罪己诏》。
诏书中,他痛陈己过,宣布收回废立储君之念,并正式敕封镇国侯楚云舒为“监国策师”,赐“圣贤令”,持此令者,如朕亲临,可直入宫禁,先斩后奏!
当太监总管用颤抖的声音将诏书宣读完毕,殿外,一道惊雷猛然炸响!
轰隆——!
紧接着,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滋润着久旱的京城大地。
天子认错,甘霖普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