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狄修女看着洛里安那副失魂落魄,轻轻叹了口气。
她走到洛里安身边,低声说:“孩子,过来这边,我们聊聊。”
洛里安头也不回:“不要。我要等教母。”
“我知道你教母为什么生气。”修女说,“过来坐下,我慢慢跟你说。”
洛里安犹豫地看了一眼静悄悄的马车,又看看修女。
修女的神色很认真,看上去并不是像是在骗她的样子。
她磨磨蹭蹭地跟着修女走到石头边,挨着石头的边边坐下。身体却还朝着马车的方向,一副随时准备跑回去的架势。
“你快说呀。”她催促道。
阿米狄修女在她对面的石头上坐下,问她:“你觉得,刚才你教母是为什么生气?是因为你弄出了那个很亮的光吗?”
“是吧……”洛里安不确定地说,“我学你那样做之后,教母就不高兴了。”
“那只是一个结果,不是原因。”
修女缓缓说道:“原因在于,你开始接触和学习她不希望你接触的东西。这让她感到了失控,感到了你可能脱离她掌控的威胁。”
洛里安皱起眉头,努力理解这番话。
但她怎么想都无法理解:“脱离掌控?我不会离开教母的!我永远都听教母的话!”
“我知道你现在是这么想的,孩子。”
修女是个很有耐心的老师。
她循循善诱道:“但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世界上除了你教母的话,还有其他道理,其他规则,其他选择呢?如果那些选择看起来也不错,甚至更好呢?”
“什么好不好的,教母说的就是对的!”
洛里安烦躁地反驳。她揪着石头旁边的小草,把它们撕成一缕一缕细细的条状。
“好,那我们不说好坏,就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修女并不气馁。
她换了个方式,举例道:“比如,你喜欢你的蜜渍莓果罐子,那是你的东西,对吗?”
“当然是我的!”洛里安立刻说。
“如果我不问你就拿走它,打开吃掉,你会高兴吗?”
“当然不高兴!那是我的!”洛里安瞪起眼睛,爪子有点要弹出来的趋势。
“你看,这就是最基本的道理:属于别人的东西,不能随便拿,需要征得同意。”
修女从洛里安对面的石头上站起身,向前迈了一大步。
两个人是面对面坐着的,相隔的距离本就不算太远。
修女这一大步,将本就不算太远的距离直接拉近了。隐隐有越过人与人之间正常的社交距离的趋势。
洛里安并不习惯和女巫以外的人保持着这样过近的距离。
她下意识地双手环胸,表现出一副有所防备的姿态。
修女继续往下说:“这个道理,放在人身上也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边界’,就像我现在站得离你这么近,你就已经开始感觉不舒服了。只要是你不想做的事情,你就有拒绝别人的权力。”
修女站在原地没有动,她慢慢地伸出手,然后停住。
这个距离确实太近了,只要修女的手稍微再抬起来一些,就可以碰到洛里安的鼻尖。
“要试着拒绝我吗?只要你拒绝,我就会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修女说。
洛里安看着那个快要碰到自己鼻子的手,明明已经快要炸毛了,嘴上却强辩:“教母可以!教母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修女追问。
“因为,因为教母就是教母!”洛里安说不出的更具体的理由,只好强装镇定地重复。
修女并没有为难洛里安。她收回了手,又后退了一大步,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你说你和教母玩‘游戏’,她很喜欢,你也喜欢。但孩子,如果有一天,你累了,或者暂时不想玩那个游戏了,你可以直接说出来,可以拒绝吗?你觉得你的教母会接受吗?”
洛里安看着修女拉开距离,松了一大口气。但紧接着,又被修女的问题给攥住了。
她从来没想过“拒绝游戏”这个选项。
游戏是让教母开心的,教母开心她就开心,她怎么会拒绝?
拒绝?她难道要让教母不开心吗?
看到洛里安怔住的表情,修女心中了然。
她捡起一根被洛里安撕扯得不成样子的小草,托在掌心:“你破坏这根小草,小草没有拒绝的权力,你也不在乎小草的感受。那么你和你的教母呢?你希望教母不要生气,会想着道歉,会不安,这说明你在乎她的感受。那么,你的感受呢?你有拒绝的权力吗?”
洛里安看着自己手里那半截被揪下来的草叶。
叶片的断口处渗出一点青色的汁液,沾在她指尖,有点痒,也有点黏。
心里那种感觉说不清楚,不像伤口疼,也不像吃了坏东西恶心。
就是有点堵。
好像胸口被轻轻塞了一团湿棉花,不重,但闷闷的,不透气。
修女那些话在她脑子里打转,像林子里那些绕来绕去的藤蔓,缠得她有点烦,但又挣不开。
她看着地上剩下的半截草,断口歪歪扭扭的。
刚才她没怎么用力就扯下来了。
草,也会疼吗?
她忽然想起小棕毛,想起它最后在她手里不动弹的样子。
那时候心里好像也堵了一下,但很快就没了。
现在这种堵,好像不太一样。
它不清不楚地悬在那儿,让她有点坐不住,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把手里的碎草屑扔在地上,拍了拍手,可指尖那点黏黏的感觉,好像还在。
“我应该有什么感受呢?”洛里安低声问。
修女轻轻地将自己手中那半截小草送入了一旁的溪流中。
溪流的水湍急,小草飘落其中,一眨眼便远去了。
修女说:“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我只是想告诉你,世界上的人和人的相处,有很多种方式。你教母教给你的,只是其中一种,而且是一种比较特别的。去看看这世界吧,了解更多的可能性,然后自己选择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以及如何与人相处。”
洛里安沉默了很久。
溪水哗哗地流,林间的风吹过树叶。
她偷眼看了看马车,门帘依旧垂着。
“可是,”
洛里安声音很小:“如果我听了你的,教母肯定会更生气的。我不想让教母生气。”
“我明白。”
修女的声音带着怜悯:“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我只是告诉你,有这些道理存在。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但至少,当你心里对某些事情产生疑问,觉得困惑的时候,可以知道,世界上还有其他的答案,不只是你教母给你的那一个。”
洛里安没有再反驳。
她抱着膝盖,把下巴搁在上面,呆呆地看着溪水。
修女的话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有些她能听懂,有些似懂非懂,但确实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在心底滋生。
好像一直以来她行走的狭窄小径旁边,还有别的路,那些路看起来不同,她也说不清哪条更好,但至少,她知道它们存在了。
马车那边传来了轻微的动静。
两人同时看去,只见门帘被掀开,女巫走了出来。
她的神色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目光扫过坐在溪边的两人。
洛里安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弹起来,快步跑回女巫身边。
但这一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贴上去,而是在离女巫还有一步远的地方停下,小声说:“教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