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七月的雨夜。
暴雨像无数条鞭子,无情地抽打着青龙山的每一寸土地。泥泞的山路上,一支队伍正在艰难地跋涉。
没有火把,没有手电,只有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照亮了这群人狼狈却坚毅的身影。
他们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的铁血大队。
林啸天背着陈玉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队伍中间。他的军靴早已灌满了泥浆,每迈一步都像是在拔河,但他走得很稳,脊背挺得笔直。
伏在他背上的陈玉兰,身体还在微微发抖。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流进脖子里,冰凉刺骨,但她紧紧贴着林啸天宽厚的后背,那是这冰冷雨夜里唯一的热源。
“前面有个村子!是刘家坡!”
负责探路的赵铁柱跑回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比划着手势。
李大山凑近看了看:“队长,刘家坡半个月前被鬼子烧了,现在就是一片废墟。不过好歹有几堵墙,能避避风雨。”
林啸天抬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前方,雨水顺着帽檐流成了一条线。
“传令!全队进村休整!伤员实在走不动了,必须处理伤口!”
“是!”
……
刘家坡。
曾经热闹的村庄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焦黑的房梁横在路中间,空气中还残留着木炭被雨水淋湿后的焦糊味。
队伍在一座相对完整的破庙里停了下来。这庙塌了一半,但大殿的屋顶还在,勉强能遮风挡雨。
“快!把伤员抬进去!生火!找干柴!”
王庚的大嗓门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嘶哑。
战士们忙碌起来。没有干柴,就拆门板,拆窗框。不一会儿,几堆篝火在庙里升了起来。
火光驱散了黑暗,也照亮了每个人惨白的面孔。
林啸天把陈玉兰轻轻放在一堆干草上。
“玉兰,到了。”林啸天轻声说道。
陈玉兰像是从梦中惊醒,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然后目光聚焦在林啸天的脸上。
“啸天……”
“没事了,安全了。”林啸天蹲下身,想要帮她解开湿透的外套。
借着火光,林啸天这才看清了陈玉兰现在的样子。
她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原本白净的脸庞此刻全是泥水和血污。那件灰色的军装已经被扯破了好几处,露出了里面的衬衣,也被鲜血染透了——那是伤员的血,也是她自己的血。
最让林啸天心惊的,是她脖子上的一道勒痕,那是鬼子特工企图勒死她时留下的。还有她的手,手背上全是擦伤,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和血痂。
这就是他的爱人。
那个曾经在北平读书,拿手术刀救人的女医生。
此刻,她狼狈得像个逃荒的乞丐,却又坚强得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战士。
林啸天看着她,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让他窒息。
“怎么弄成这样……”林啸天的声音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脸,却又怕弄疼了她。
陈玉兰看着林啸天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心疼,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懈下来。
“我没事。”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就是……有点冷。”
“我给你烤火!把衣服脱了,烤干!”
林啸天手忙脚乱地脱下自己的大衣,那是他在路上一直护着没怎么湿透的。他用大衣把陈玉兰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把她抱到离火堆最近的地方。
“赵铁柱!姜汤!有没有姜汤!”林啸天回头大吼。
“来了来了!”炊事班长老马端着一个破碗跑过来,“刚熬好的,放了把辣椒,驱寒!”
林啸天接过碗,吹了吹热气,送到陈玉兰嘴边。
“喝。”
陈玉兰张开嘴,喝了一口。辛辣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呛得她咳嗽起来,但也带回了一丝生气。
“咳咳……”陈玉兰推开碗,“先给伤员喝……他们失血过多,更怕冷。”
“他们有!”林啸天霸道地把碗凑回去,“这碗是你的!喝光!”
陈玉兰看着他那双发红的眼睛,乖乖地把一碗姜汤都喝了下去。
身体暖和了一些,理智也慢慢回笼。
陈玉兰环顾四周,看着满地的伤员,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突然想起了什么。
“吴医生呢?”她抓住林啸天的袖子,急切地问,“吴医生带出来了吗?”
林啸天的动作僵住了。
他低下头,避开了陈玉兰的目光。
“说话啊!”陈玉兰的声音尖锐起来,“吴医生呢?!还有小虎!还有小张!”
旁边的王庚转过身去,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李大山叹了口气,蹲在地上不说话。
“他们……”林啸天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沙哑,“他们……没出来。”
“没出来……”
陈玉兰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吴医生……他还在手术台旁边……他说要守着那个刚做完手术的战士……”
“小虎……他的腿还没好利索……他说他不走了,给咱们断后……”
陈玉兰喃喃自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都怪我……都怪我……”
她突然开始用力撕扯自己的头发,情绪几近崩溃。
“要是我早点发现鬼子……要是我能多带几个人撤退……要是我枪法再准一点……”
“玉兰!”
林啸天一把抓住她的双手,将她死死按在怀里。
“不怪你!这不怪你!”
他在她耳边大声吼道,试图唤醒她。
“你是医生!你尽力了!你拿枪跟鬼子拼命!你还要怎么样?!”
“吴医生是好样的!小虎是好样的!他们是为了保护大家才牺牲的!他们死得其所!”
“你活着,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安慰!你要是垮了,谁给剩下的兄弟治伤?谁给他们报仇?!”
陈玉兰在林啸天怀里剧烈地挣扎着,哭喊着,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心里难受啊……啸天……我难受……”
“我知道,我知道……”
林啸天紧紧抱着她,任由她的泪水打湿自己的胸膛。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哄孩子一样。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这儿没外人,咱们都在。”
周围的战士们都默默地低下了头。有人在擦枪,有人在往火堆里添柴,有人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这个残破的废墟里,悲伤像瘟疫一样蔓延,却又被一种更深沉的力量所包裹。
良久。
陈玉兰的哭声渐渐小了,变成了低声的抽泣。
她抬起头,看着林啸天。
火光映照下,林啸天的脸上也满是泪痕。这个铁打的汉子,这个流血不流泪的队长,此刻却脆弱得像个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啸天。”陈玉兰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脸颊上的伤疤,“你哭了。”
“风大,迷眼了。”林啸天倔强地偏过头,在肩膀上蹭了蹭眼睛。
陈玉兰捧过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
“别骗我了。”陈玉兰看着他的眼睛,“你也怕,对不对?”
林啸天看着她,终于不再伪装。
“是。我怕。”
林啸天承认了。
“当你被鬼子围住,当你拿着枪指着自己脑袋的时候……我在外面,心都快跳出来了。”
“我怕我冲进去晚了,看见的是你的尸体。”
“我怕我这辈子再也听不见你叫我的名字。”
“我怕……我怕我变成孤魂野鬼,连个家都没有。”
林啸天的声音在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挖出来的。
“玉兰,你知道吗?”
“以前我不怕死。我觉得死就是个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可是现在,我怕死。我怕死了就没法照顾你,没法兑现我的承诺。”
“我也怕你死。你要是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劲?这鬼子杀完了,这天下太平了,我跟谁过?”
林啸天猛地把陈玉兰拉进怀里,那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玉兰,你答应我。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许拿枪指着自己!”
“只要我林啸天还有一口气,我就一定会来救你!哪怕是爬,我也要爬到你身边!”
“你得给我活着!好好的活着!”
陈玉兰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感受着他浑身散发出的那种失而复得的恐惧和庆幸。
她终于明白,在这个男人的心里,她的分量有多重。
那是比他的命还重。
“我答应你。”
陈玉兰伸出双臂,环抱住林啸天的腰,把脸深深埋进他的大衣里。
“我以后……再也不做傻事了。”
“我要留着这条命,给你做饭,给你洗衣,给你生孩子。”
“我们要一起活下去,活到把鬼子赶走的那一天。”
“我们要建学校,建医院,在门口种满海棠花。”
两颗心,在这废墟之中,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周围是断壁残垣,是战火留下的焦痕,是呼啸的寒风和冰冷的雨水。
但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在彼此的怀抱中,他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安宁。
这是战火烧不毁的温情,是死亡带不走的誓言。
……
“咳咳。”
一声不合时宜的咳嗽声响起。
王庚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两块烤热的干粮,一脸尴尬。
“那个……大哥,大嫂……吃点东西吧。”
林啸天松开陈玉兰,老脸一红,狠狠瞪了王庚一眼。
“看什么看!没见过两口子说话啊!”
“没见过,真没见过。”王庚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把干粮递过去,“这不,兄弟们都看着呢,怪不好意思的。”
陈玉兰的脸也红了,她接过干粮,低着头咬了一口,掩饰着自己的羞涩。
“行了,别贫了。”林啸天接过干粮,恢复了队长的威严,“伤员情况怎么样?”
提到正事,王庚立刻严肃起来。
“不太好。药都在刚才突围的时候丢了大半。现在好几个兄弟发烧,要是没有消炎药,怕是挺不过今晚。”
陈玉兰猛地抬起头,眼神中的柔情瞬间被医生的职业本能所取代。
“药丢了?丢在哪了?”
“就在山口突围的那条路上。”王庚叹气,“当时鬼子追得紧,那个背药箱的小战士牺牲了,药箱掉进了山沟里。”
“我去捡回来!”陈玉兰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站住!”林啸天一把拉住她,“你疯了?外面那么黑,雨那么大,又是悬崖,你怎么捡?”
“那也不能看着战士们死啊!”陈玉兰急道,“那是救命药!”
“我去。”林啸天把陈玉兰按回草堆上,“你在这儿歇着,照看伤员。捡东西这种粗活,男人干。”
“可是你的腿……”陈玉兰担心地看着他的右腿,那里是旧伤。
“没事,早好了。”林啸天跺了跺脚,“王庚!带两个身手好的,跟我走!其他人原地警戒!”
“是!”
林啸天紧了紧腰带,检查了一下驳壳枪,转身冲进了雨夜。
陈玉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既担心又骄傲。
这就是她的男人。
无论何时,总是冲在最前面,把危险留给自己,把生路留给别人。
……
一个小时后。
林啸天和王庚浑身泥水地回来了。
林啸天的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沾满泥土的红十字药箱。
“拿回来了!”
林啸天把药箱递给陈玉兰,脸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就是摔坏了几瓶,不过大部分还能用。”
陈玉兰接过药箱,看着林啸天还在滴血的手掌——那是攀爬悬崖时被石头划破的。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打开药箱,取出碘伏和纱布。
“伸手。”
林啸天乖乖伸出手。
陈玉兰小心翼翼地给他清理伤口,包扎。
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像是在抚摸一件珍宝。
“疼吗?”她问。
“不疼。”林啸天摇头,“心里甜。”
周围的战士们看着这一幕,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这一夜,刘家坡的破庙里,虽然寒冷,虽然简陋,但却充满了人情味。
大家围着火堆,吃着烤热的干粮,听着外面风雨交加的声音。
有人开始小声哼唱家乡的小调。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歌声凄婉,却并不绝望。
因为他们知道,只要队长在,只要陈医生在,这支队伍就有魂,就有家。
林啸天靠在柱子上,怀里搂着陈玉兰。
陈玉兰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眉头舒展。
林啸天看着她的睡颜,又看了看周围睡得东倒西歪的兄弟们。
他在心里发誓:
“松井一郎,你毁了我们的医院,杀了我们的医生。”
“但这笔账,没完。”
“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活着,这青龙山,就是你的坟墓!”
“玉兰,睡吧。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来。”
“我们还要接着打,接着活。”
林啸天闭上眼睛,也沉沉睡去。
而在他的怀里,陈玉兰的手,依然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仿佛抓住了整个世界。
废墟之中,两颗心,相拥而眠。
梦里,有花开,有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