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重新恢复了行驶的单调节奏。仪表盘的幽蓝光芒是唯一稳定的光源,映着刘乐轮廓分明的侧脸,在他深邃的眼窝处投下小片阴影。窗外是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只有反光路标偶尔划过一道苍白的弧线。
喉咙依旧有些发干,但刚才那半瓶冰水带来的凉意已经消散。一种更深的、源自精神层面的焦渴和不安,像藤蔓一样悄然滋生。刘乐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摸向储物格,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啪嗒一声,火苗窜起,点燃了叼在唇间的香烟。
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滚入肺叶,带来熟悉的、短暂的麻痹感。他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雾在封闭的车厢内袅袅扩散,模糊了前挡风玻璃外的一部分黑暗,也让车内本就孤寂的气氛更添了一层迷离。
然而,尼古丁并没能如往常般抚平他眉间的皱褶,反而让那沟壑越来越深。他的目光看似专注地望着前方被车灯切割出的有限路面,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出发以来的种种——
磨刀石上寒光刺眼的尖刀,那莫名的、近乎心悸的熟悉感。
高速路边,间隔十公里重复出现的、僵直面向公路的白色人影。不是一两个,是好几个。
服务区死寂无人,店员如同梦游。
厕所里疯狂闪烁的灯光,天花板上倒映的隔壁白影,以及门口那道冰冷窥视的目光。
这些遭遇,任何一件单独拎出来,都足以让一个正常人心惊胆战,至少也会感到强烈的不安和恐惧。
可是他没有。
一点都没有。
在厕所灯光狂闪、白影倒映的瞬间,他升起的情绪是“烦躁”和“被打扰的厌恶”。在推开门看到空无一人的隔间时,是“果然如此”的冷静判断。甚至在最后,察觉到门缝后那双眼睛的冰冷注视时,他仅仅只是“挑了挑眉”。
这不正常。
绝对不正常。
一个从小在山城长大、过着最普通底层生活、连架都没怎么打过的网约车司机,面对这一连串超自然的、充满恶意暗示的诡异事件,怎么可能如此镇定?甚至可以说是……漠然?
“我……不正常?”
低沉的自语声在烟雾缭绕的车厢内响起,轻得几乎被引擎声和风噪掩盖。刘乐眉头锁死,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针对自身的疑惑。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牵扯出更多被忽略的细节。
他想到了不久前,在江时佑那场“鸿门宴”上。
面对三十多个手持棍棒、凶神恶煞的专业打手,他当时是怎么做的?
没有惊慌,没有犹豫,甚至没有思考。身体就像有自己的意志,自然而然地踏前一步,然后……
那些简洁、高效、冷酷到极致的动作——击肋、拧腕、顶腹、袭裆……每一击都精准地落在人体最脆弱、最能瞬间瓦解战斗力的部位。没有多余的花哨,没有愤怒的吼叫,只有一种千锤百炼般的、近乎本能的战斗直觉和效率。
他当时对张天算和江时佑说:“我从小到大……都没怎么打过架。”
这话是真的。至少在刘乐的记忆里,是真的。
可那种行云流水、如同呼吸般自然的格斗能力,是从哪里来的?难道真如他后来玩笑所说的“天生武学奇才”?这解释,连他自己现在都觉得荒谬。
他又想到了更早之前。
那个在地下室醒来,对着镜子洗脸的清晨。镜子里一闪而过的、满身血污、银发红瞳、如同地狱恶鬼般的自己。
当时他以为那是没睡醒的幻觉,是疲惫导致的眼花。
但现在,结合这一路上的异常,以及自己面对异常时异常冷静的反应……
那真的,只是幻觉吗?
为什么那个形象……那个银发红瞳、浑身浴血、眼神死寂的形象……此刻回想起来,非但不觉得恐怖陌生,心底深处反而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甚至,有一丝冰冷的、麻木的共鸣?
“嘶——”
指尖传来灼痛。刘乐猛地回过神,才发现夹在指间的香烟已经燃到了过滤嘴,烫到了皮肤。他条件反射般将烟蒂丢出窗外,那一点红光在黑暗中被气流瞬间撕碎、湮灭。
他拧开还剩小半瓶的矿泉水,仰头一口气灌了下去。冰凉的水流试图浇灭心头那股越烧越旺的、混杂着疑惑、烦躁和某种更深层不安的火焰。
别想了。
专心开车。
回山城。见爷爷奶奶。这才是眼前最重要、最真实的事情。
他用力甩了甩头,将那些纷乱诡异的念头强行压下去,双手更稳地握住方向盘,目光重新聚焦在前方被车灯照亮的有限路面上。仪表盘的时速指针稳稳指在120。
车内恢复了寂静,只有引擎运转的平稳嗡鸣。
然而,有些种子一旦种下,便会在黑暗的土壤里悄然生根。
刘乐没有察觉,在他刚才因自我怀疑而心绪剧烈波动、烦躁达到顶点时,他眼底深处,那瞳孔最边缘的色泽,那抹暗红,似乎加深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