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无声地又向前碾过两天。日历上的数字变得模糊,只剩下一种缓慢的、近乎凝滞的煎熬感,沉甸甸地压在刘乐每一天醒来的瞬间。
配电房的“滋滋”电流声依旧刺耳,像某种倒计时的噪音。刘乐睁开眼,没有立刻去看手机。他在昏暗中静静躺了几秒,听着自己平稳却空洞的心跳,然后才起身,完成那一套重复了无数遍的动作:冷水扑脸,看向镜子,一切正常,只是眼底的阴影又深了些,换上灰黑色的衣服。
出门,去便利店。他记得李莎莎昨天说有点上火,嗓子不舒服。他在冷藏柜前犹豫了一下,放弃了往常的豆浆,选了一瓶温润的蜂蜜柚子茶,又拿了她喜欢的奶黄包。指尖触及瓶子温凉的表面时,他动作顿了顿,心里某个地方微微揪紧——这是第几次,他试图用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去填补那道越来越宽的裂缝?
车子驶向那个熟悉的小区。晨光清冷,街道正在苏醒,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可刘乐握着方向盘的手,掌心却有些潮湿。那种预感,像附骨之疽,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冰冷。
白色轿车在楼下停稳。没多久,李莎莎的身影出现在单元门口。
她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里面是浅咖色的吊带长裙,长发松松地编成了侧边的麻花辫,垂在胸前。晨光洒在她身上,柔和了她脸庞的轮廓,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嘴唇涂着淡淡的珊瑚色口红。她依旧那么好看,好看到让刘乐每一次看见,心脏都会漏跳一拍,随即又被更深的钝痛淹没。
只是,那份好看里,少了些往日的鲜活与依赖,多了一种疏离的、瓷器般的精致和易碎感。她走过来的步伐很稳,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但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却像蒙了一层薄雾,有些空洞,有些飘忽,不再轻易地将目光落在他脸上。
“早。”她拉开车门坐进来,声音轻柔,带着一丝刻意的自然。
“早。”刘乐把温热的蜂蜜柚子茶和奶黄包递过去,“给你。听说这个润喉。”
李莎莎接过去,指尖碰到他的手,一触即分,快得几乎像是错觉。“谢谢。”她低声说,将东西放在膝上,却没有立刻打开。
车子启动,汇入早高峰的车流。车厢里安静得可怕。以往,即使沉默,空气中流淌的也是一种默契的宁静。而现在,这沉默是凝滞的,充满未曾言明的、沉重的东西。
刘乐专注地看着前方,余光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李莎莎的侧影。她微微偏头看着窗外,侧脸线条优美却紧绷,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蜂蜜柚子茶的瓶身。她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积累勇气。
那份疏离感,像无形的冰墙,横亘在他们之间。刘乐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一片冰冷刺骨的寒潭。预感在尖叫,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腔。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问问她嗓子好点没,或者聊聊天气,哪怕是张天算那些不着边际的玄学笑话……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怕任何一句寻常的话,都会成为打破这脆弱平衡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莎莎终于转回头,目光落在前方不断掠过的车尾灯上,没有看他。她的嘴唇抿了抿,又松开,再开口时,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带着一种就事论事的、讨论工作般的冷静:
“刘乐,”她叫他的名字,不是“亲爱的”,也不是任何亲昵的称呼,“我同事的男朋友,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技术主管。每个月发工资后,都会固定在她卡上打两千块,说是给她零花。平时过节、纪念日,红包、礼物也从来没断过。她粗略算过,她男朋友一个月花在她身上的钱,不算一起吃饭之类的,大概就有三四千。”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他理解的时间,又似乎在斟酌更准确的表述。车厢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鸣和窗外模糊的噪音。
然后,她终于转过脸,看向刘乐。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指责,没有抱怨,甚至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只有一种清晰的、近乎残酷的平静,和一丝深藏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失望。
她轻轻地问,声音依旧平稳:
“你呢?”
两个字。
轻飘飘的,却又重若千钧。
“你呢?”
刘乐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的血管微微凸起。他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全身的力气都被这两个字抽空了。喉咙里干涩得发疼,像被砂纸打磨过。
他能说什么?
说他每天起早贪黑跑十几个小时车,流水扣掉油费、平台抽成、车辆损耗,到手勉强糊口?
说他每个月雷打不动要寄钱回老家,支付爷爷奶奶的药费?
说他那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那辆二手的老旧轿车,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说那“一个月三四千”,对她同事而言可能不算什么,但对他而言,却是需要拼命踮起脚尖、甚至跳起来也未必能够到的奢望?
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化为一片苦涩的沉默。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只是下颌线绷得死紧,侧脸在车窗透入的光线里,显得愈发苍白、冷硬,甚至有种孤狼般的倔强和……绝望的认命。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李莎莎看着他瞬间僵硬的侧影,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和眼底骤然加深的阴影,心里那最后一点微弱的、不切实际的期盼,也“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没有愤怒,没有意外,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凉,和随之而来的、巨大的空虚。
她早就知道答案,不是吗?问出来,或许只是想亲耳听到,或许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彻底死心的理由。
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平静的、近乎礼貌的疏离。
“我到了。”她轻声说,声音有些飘忽。
车子已经停在公司楼下。
她解开安全带,拿起自己的包和那瓶未曾打开的蜂蜜柚子茶、早已凉透的奶黄包。推开车门前,她停顿了一秒,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声音清晰地传来,平淡,客气,带着一种划清界限的决绝:
“你忙吧,不用来接我了。”
“注意安全。”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干脆利落,隔绝了两个世界。
李莎莎挺直脊背,头也不回地走向写字楼,米白色的开衫下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很快消失在旋转门后。
刘乐僵坐在驾驶座上,维持着那个紧握方向盘的姿势,一动不动。车窗外的世界依旧车水马龙,人声嘈杂,阳光刺眼。可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只有那句“你呢?”和那句“不用来接我了”,像两把冰冷的钝刀,反复地、缓慢地,切割着他胸腔里早已麻木却依然会痛的地方。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方向盘的手,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他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的方向盘边缘,闭上了眼睛。
那“滋滋”的电流声,仿佛穿透了时空,在他脑海深处尖锐地鸣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