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洞里的空气,稠得像是凝固的猪油,混杂着硝石的刺鼻、硫磺的辛辣、木炭灰的焦苦,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约约的危险气息。洞壁上的松明火把噼啪燃烧着,投下晃动的、张牙舞爪的影子,将洞中两个人的身形拉得忽长忽短。
李茂觉得自己的喉咙发干,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仿佛吸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某种易燃的粉末。他面前摆着一张粗糙的木桌,桌上摊开着几册账簿——但里面记的不是粮食工分,而是密密麻麻的、只有他自己能完全看懂的符号和数字。旁边放着几十个用不同方式卷制、粗细不一的“引线”样品,短的只有寸许,长的足有尺余。
老陈头蹲在离木桌约五步远的岩洞角落,那里用石块垒了个简易的操作台。他正用一把小铜勺,从三个分别标着“硝”、“磺”、“炭”的陶罐里,按照不同的比例,舀出粉末,倒在石臼里。他的动作极慢,极稳,花白的眉毛微微蹙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全神贯注,仿佛在雕琢一件价值连城的玉器,而不是在混合这要命的黑乎乎的东西。
“第七组,硝七钱半,磺一钱,炭一钱半。”李茂的声音在寂静的岩洞里响起,有些发飘,他清了清嗓子,才继续念道,“引线材质:粗麻线芯,外裹两层浸过硝水又晾干的棉纸,再缠细麻线固定。长度:六寸。预估燃时……”
他顿了顿,看向手边一块用炭笔画了刻度的木板,那是之前用小段引线反复测试后推算出的基准燃烧速度。“……约十五息。”
一息,大致是一次完整的呼吸。这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基础的时间单位。
老陈头没吭声,只是点了点头,用骨节粗大的手指捏起一小撮混合好的粉末,在指尖捻了捻,感受着颗粒的粗细和湿度,然后才小心地倒入石臼,用石杵开始研磨。石杵与石臼底部摩擦,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咕噜咕噜”声,在密闭的岩洞里回荡,听得人心里发毛。
研磨必须充分,但又不能太用力产生高温或火花。这是个精细而折磨人的活计。
李茂看着老陈头佝偻的背影,手心里不知不觉沁出了汗。他是读书人,本该远离这些“奇技淫巧”,更别说如此危险之物。但杨熙信任他,将记录、测算、归纳的任务交给了他。他不能退,也不想退。只是每次踏进这个岩洞,闻着这味道,听着这研磨声,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在不安地擂动。
“好了。”老陈头终于停下动作,声音沙哑。他将研磨得极其细腻均匀的黑火药粉末,小心地倒进一个事先准备好的、两端开口的细长芦苇管里,用一根细木棍轻轻捣实。然后,他拿起一根李茂准备好的六寸引线,将其一端小心地插入芦苇管内,与火药接触,另一端则留在管外。
这就是一个最简易的“试验弹”——没有弹壳,没有杀伤力,只用来测试引线点燃后,需要多久能引燃管内的火药。他们要的,就是那个时间差。
老陈头将芦苇管平放在操作台边缘一块挖了凹槽的石板上,固定好。然后他退后几步,和李茂站到一起。两人不约而同地又往洞口方向挪了半步。
“记时。”老陈头从怀里摸出火折子,晃亮,声音紧绷。
李茂深吸一口气,目光死死盯住芦苇管外那截引线,心里开始默数:“一、二、三……”
老陈头将火折子凑近引线外端。
“嗤——”
引线被点燃,爆出一小团橘红色的火花,随即化作一道暗红色的火线,以稳定的速度向芦苇管内烧去!火线在浸过硝水的棉纸包裹下燃烧,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嘶嘶”声,在寂静的岩洞里被放大,像毒蛇的吐信。
李茂的眼珠子跟着那点移动的火星,嘴唇微微翕动,无声地计着数。老陈头则眯着眼睛,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火线燃烧的稳定性和速度,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
五息、十息……
就在火线即将烧入芦苇管口的瞬间——
“噗!”
一声沉闷的、仿佛湿柴爆裂的轻响!芦苇管口猛地喷出一大股浓密的黑烟,伴随着刺鼻的硫磺味和零散的火星!管内填充的火药被成功引燃,发生了爆燃,但因为没有密闭空间,威力仅限于此。
“成了!”李茂低呼一声,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引线燃尽,火药点燃!时间……约十四息半!与预估基本吻合!”
老陈头脸上却没什么喜色。他快步走到操作台前,不顾还冒着青烟的芦苇管残骸,仔细查看爆燃后管口的痕迹和地上散落的火药残渣。“燃烧不够充分,喷出的多是烟,火星少。引线火头进入药膛的瞬间,力度还是弱了点。”他拿起那截烧剩的引线残段,眯眼看了看断口,“棉纸裹得还是太紧,透气性差,影响了末端燃烧强度。”
李茂的兴奋冷却下来,走到桌边,在账簿上快速记录:“第七组,实测燃时十四息半,引燃成功但效果不佳。备注:需调整外层包裹松紧度,或尝试在引线末端增加少量助燃药粉。”
试验继续。
第八组,换成了细麻线芯,外裹单层薄棉纸,燃烧速度过快,不到十息就烧完,导致点燃时机过早,老陈头差点没来得及退开。
第九组,粗麻线芯裹硝水棉纸后,又在外层薄薄刷了一层米浆晾干,试图控制燃烧速度和增强末端火力。结果米浆层阻碍燃烧,引线中途熄灭。
第十组……
枯燥,重复,充满未知的风险。每一次点燃引线,两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成功的,记录下来;失败的,分析原因,调整参数。岩洞里的烟雾越来越浓,气味越来越呛人,李茂的双眼被熏得通红流泪,老陈头的胡须和眉毛上也落了一层灰黑的烟炱。
但他们谁也没提出休息。时间不等人,扭力弩炮的投射稳定性正在快速提升,一旦可以实用,配套的“火药弹”就必须跟上。而控制“火药弹”在空中或落地后爆炸的关键,就是这看似不起眼的引线。
它能烧多久,能烧多稳,直接决定了武器的威力和使用者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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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幽谷核心区的工坊区,却是另一番景象。
阳光透过工棚顶部的缝隙洒下来,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光柱里飞舞着细小的木屑和尘埃。水锤发出规律的、沉重的“咚……咚……”声,每一次砸落,都让地面微微震颤,固定在铁砧上的那块烧红的铁料,就在这震颤中一点点改变着形状。
王石安站在水锤旁约三步远的地方,双手拢在袖中,微微仰头,看着那利用溪流落差带动的简陋水轮、连杆和锤头机构,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叹。
“巧思,真是巧思。”他转过头,对陪在一旁的吴老倌道,“虽不及官坊水排之宏大精妙,然因地制宜,以简驭繁,能将水流之力化为均匀锤击,用于锻打铁器农具,效率倍增。设计此物者,实有大才。”
吴老倌捻须微笑,笑容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和自豪:“王师傅过誉了。都是主事人和匠人们一点点琢磨、试出来的粗笨法子,能用便好。比不得北边官坊的规制。”
“诶,吴老此言差矣。”王石安摆摆手,“乱世之中,实用为上。官坊之物再好,运不来,用不上,也是枉然。倒是贵谷这般,缺什么便造什么,需要什么便改什么,更显生机活力。”他顿了顿,似不经意地问,“这水锤运行起来,动静不小。方才我在谷中行走,似乎还隐约听到更沉闷的震动声从后山方向传来,可是还有别的器械在试?”
吴老倌眼皮都没眨一下,笑容不变:“王师傅耳力真好。后山那边,确实在试几件新做的采石撬杠和伐木绞盘,都是笨重家伙,动静自然大些。不成气候,让王师傅见笑了。”
“采石撬杠?伐木绞盘?”王石安重复了一遍,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即笑道,“都是为了营建新营地吧?贵谷开拓之志,令人钦佩。只是这深冬时节,土地冻硬,伐木采石尤为艰辛,更要小心器械反噬,伤了人手。”
“王师傅提醒的是,定当注意。”吴老倌拱手,滴水不漏。
两人又参观了改良后的织机。看着那效率明显提升的飞梭和踏板机构,王石安再次称赞了几句,但话题总是有意无意地往“大型器械”、“异常声响”、“后山动静”上引。吴老倌则始终围绕着春耕准备、营地建设、民生改善打转,既不否认,也不深谈,滑不溜手。
一圈参观下来,王石安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容,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思量。吴老倌的应对太圆熟了,圆熟得不像个普通老兵,倒像个久经官场的老吏。这幽谷,从上到下,都透着与他处流民聚落截然不同的、井井有条又暗藏机锋的气质。
离开工坊区时,王石安忽然停下脚步,望着后山方向层叠的山峦,轻声道:“吴老,贵谷主事人杨熙,年纪虽轻,却深谙‘深挖洞、广积粮’之理啊。这后山,怕不止是采石伐木那么简单吧?”
吴老倌呵呵一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王师傅说笑了,这穷山僻壤,除了石头木头,还能有什么?主事人不过是求个稳当,想着多备些材料,把围墙修得再高些,把窝棚盖得再结实些,让跟着咱们的苦命人,少受些风雪之苦罢了。”
王石安深深看了吴老倌一眼,没再追问,只是颔首道:“是啊,稳当些好,稳当些好。”
两人并肩往回走,各怀心思。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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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营地,北坡采石点。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下午沉闷的劳作气氛。
一个正在用钢钎撬动一块冻石的流民,因为脚下打滑,没能及时躲开,被滚落的石块擦过了小腿。虽然石头不大,但边缘锋利,加上下坠的力道,顿时在他小腿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雪地。
附近的流民都惊呆了,停下手中的活计。
负责这片区域监管的,正是雷瘸子带来的一个老兵,姓洪,脾气火爆。他快步赶过去,看了一眼伤者,眉头紧锁,立刻招呼人:“来两个人,抬他回营地!快去找孙郎中!”
几个流民手忙脚乱地上前,用随身带着的布条草草包扎,抬起惨叫不止的伤者往营地跑去。
洪老兵则转身,目光严厉地扫过周围噤若寒蝉的流民:“都看什么看!干活不长眼,怨得了谁?今日这片石区的定额还没完成,都给我继续干!谁敢偷懒,今晚的粥就别想了!”
流民们低下头,重新拿起工具,但气氛明显不同了。恐惧、疲惫、还有压抑的怨愤,在空气中无声地弥漫。受伤的那个人,平日还算老实勤快,就因为一时失手……
刀疤冯在不远处挥着大锤,砸着一块巨岩,仿佛对这边的骚动充耳不闻。但当他抡锤的间隙,目光与人群中几个同样身强力壮、眼神阴郁的汉子短暂交汇时,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傍晚收工,回到营地。受伤的流民得到了简陋的包扎和一碗浓了些的粥,算是“抚慰”。但营地管事雷瘸子并没有如一些人暗中期望的那样,出来说几句安抚的话,或者减轻明日的劳作定额。反而通过洪老兵宣布:因今日北坡采石区未完成定额,明日所有在该区劳作的人,基础工分扣半,直至补足为止。
这个消息像一块冰,砸进了本就沉闷的营地。
窝棚里,黑暗中,压抑的议论声如同地底暗流,开始涌动。
“凭什么?老张头都伤成那样了!”
“定额本来就高,天寒地冻的,怎么完成?”
“姓雷的腿瘸心也黑!根本不把咱们当人看!”
“还有那姓洪的狗腿子……”
刀疤冯蹲在自己的窝棚角落,借着缝隙透进来的微弱雪光,用一小块炭笔,在一张皱巴巴的粗纸上,缓缓画着什么。那是营地的大致布局,粮囤、工具房、管事木棚、哨位……都被他用扭曲的符号标记出来。
黑脸汉子凑过来,低声说:“冯哥,火候差不多了。好几个伍的人,都憋着火呢。尤其是今天北坡那帮人。”
刀疤冯没抬头,只是嘴角咧开一个冰冷的弧度:“还不够。得再浇点油。”他收起炭笔和粗纸,塞进怀里,“明天,你带两个人,去‘帮帮’那个腿受伤的老张头。多跟他说说,他那腿,以后怕是废了,干不了重活,在幽谷这种地方,废了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黑脸汉子心领神会,眼中闪过狠色:“明白。”
夜色渐深,营地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寒风刮过窝棚草帘的呜咽声。但在这寂静之下,一些东西正在发酵,变质。
距离营地约十里外的一处山脊上,周青放下手中的千里眼,脸色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凝重。他身后,两名侦察队员同样屏息凝神。
在他们下方不远处的山谷里,火光点点,如同撒落一地的猩红星辰。那不是营火,而是连绵的篝火和火把,粗略看去,不下百数。篝火映照出影影绰绰的人马轮廓,有帐篷的尖顶,有驮畜的身影,甚至隐约能听到金铁交击和粗豪的呼喝声随风飘来。
规模远超之前发现的任何小队。这已经不是探查,更像是……集结。
周青缓缓吐出一口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雾团。
“撤。”他低声道,声音干涩,“立刻回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