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天还黑得浓稠。
二营地的窝棚区,鼾声、磨牙声、梦呓声混杂在呼啸的寒风里,此起彼伏。大多数人都还蜷缩在薄薄的草垫和破被下,靠体温和拥挤抵御着彻骨的寒冷。只有营地东侧那座稍微结实些的木棚里,已亮起了微弱的火光。
雷瘸子坐在火塘边的木墩上,左腿伸直——那条腿在多年前的战场上中过箭,骨头没接好,落下了残疾。他正用一块粗砺的磨石,慢条斯理地打磨着一柄短柄手斧的刃口。磨石划过铁器的声音,嘶啦嘶啦,在寂静的黎明前格外刺耳。
木棚里还坐着三个人,都是他从谷内带来的老兵,此刻或闭目养神,或检查着弓箭的弦。没有人说话,但每个人的耳朵都支棱着,听着棚外的动静。
脚步声由远及近,很轻,但落地很实。
门帘被掀开,赵铁柱带着一身寒气进来,皮帽和肩头落着未化的霜。他先到火塘边搓了搓手,才低声道:“北边那片林子,昨晚有动静。”
雷瘸子停下磨石的动作,抬起眼皮:“多少人?”
“至少五个,在林子里转了小半个时辰,踩了几个陷阱的边,但没触发。”赵铁柱从怀里掏出一块破布,摊开在火光照耀处。布上粘着一些泥土和碎叶,“脚印杂乱,但深浅有规律,不是野兽。其中两个脚印特别深,像是背着不轻的东西。”
“探路的?”一个下巴有疤的老兵睁开眼。
“不像。”赵铁柱摇头,“探路不会背重物。倒像是……在踩点,看地形,估摸运输路线。”他顿了顿,“那片林子往北,翻过两道梁,就是黑风岭的东麓。”
棚内安静了一瞬。火塘里的柴火噼啪爆开一颗火星。
“刀疤冯那边呢?”雷瘸子问。
“安分得反常。”赵铁柱冷笑,“昨天分了最陡的采石点给他那伙人,居然一声不吭干了整天,还超额完成了定额。晚上领粥的时候,还跟管事的陪笑脸。”
事出反常必有妖。
雷瘸子把磨石放下,拿起手斧,对着火光看了看刃口。锋刃在昏黄的光线里泛起一道冷森森的细线。“让兄弟们眼睛都放亮点。尤其是工具房、粮食临时存放点,还有营地四角的哨位。他们要么不动,要动,肯定挑咱们最吃劲的地方。”
“已经在暗中加哨了。”赵铁柱点头,“不过老雷,光防着不行。得让他们动起来,动起来才有破绽。”
“不急。”雷瘸子把斧子插回腰间的皮套,“杨小子不是说了吗?等扭力弩炮成了,咱们才有底气清理门户。现在……”他看向棚外渐亮的天光,“先让他们抡几天大锤,耗耗力气。”
天光微熹时,营地活了过来。呵气成雾的寒冷里,流民们被护卫队员的吆喝声赶出窝棚,排着队领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和半个硬邦邦的杂粮饼。刀疤冯端着碗,蹲在窝棚边的避风处,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眼睛却扫过营地各处。
他注意到,今天营地里的护卫队员似乎比昨天多了两个生面孔,而且站的位置很刁钻,刚好能交叉监视窝棚区和工具房。工具房门口,那个叫老柴的老兵抱着膀子站在那里,目光像钉子一样,扫过每一个靠近的人。
刀疤冯低下头,掩去眼底的阴鸷。他慢慢咀嚼着饼子,像在品味什么。旁边的黑脸汉子凑过来,压低声音:“冯哥,看出来了没?加哨了。”
“嗯。”刀疤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赵铁柱和雷瘸子不傻。不过……”他嘴角扯出一丝冷笑,“加哨好,加哨说明他们心虚,说明他们人手也紧。等着吧,好戏快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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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初,幽谷后山,秘密试验场。
这是一处被天然岩壁半包围的凹陷地带,入口隐蔽,且有林木遮挡。谷内知道此处存在的不超过十人。此刻,场中气氛凝重。
一座形制古怪的器械立在空地中央。
它有一个粗壮的木制基座,约半人高,用榫卯结构牢牢固定在地上。基座前端伸出两根并排的、向内弯曲的粗壮木臂,木臂顶端各固定着一个圆形的木轮。两根经过特殊浸泡和拉伸处理的牛筋束,分别缠绕在两个木轮上,牛筋的另一端则连接在基座后方的一个绞盘轴上。
绞盘轴横向贯穿基座,中间有一个卡榫机构。轴的两端伸出摇臂,可供两人同时发力转动。
这就是杨熙设计、老陈头带着几个信得过的工匠忙活了近十天,才折腾出来的第一台扭力弩炮样机——或者说,更接近古希腊罗马时期的“扭力弩炮”与现代投石机混合思路的产物。
老陈头正蹲在器械旁,用一柄小木槌轻轻敲打着绞盘轴的卡榫部位,侧耳倾听发出的声音。他眉头拧得死紧,花白的胡须上沾着些木屑。李茂站在稍远处,手里拿着炭笔和一块刨光的木板,木板上画着表格,记录着各项参数。
杨熙站在器械正前方约三十步处,目光沉静地审视着这个粗糙的造物。晨光穿过岩壁的缝隙,照在器械深褐色的木料上,勾勒出硬朗的线条。空气里弥漫着新木、牛筋、还有淡淡的桐油气味。
“主事人,可以试了。”老陈头终于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声音沙哑,“牛筋的张力调到了第三档,按咱们之前小模型推算,这个张力,抛射三斤左右的石弹,应该能到一百五十步以上。再重,怕牛筋撑不住,或者木臂扛不住反冲。”
杨熙点点头:“先试空放,看机构顺不顺畅,有没有异响。”
“明白。”老陈头走到基座后方,对两个负责摇绞盘的年轻工匠——都是他亲孙子辈的学徒,口风极严——示意,“慢点摇,均匀用力。”
两个年轻工匠握住摇臂,开始缓缓转动。绞盘轴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那两根粗壮的牛筋束随着轴的转动,在木轮上被逐渐绞紧、拉伸,发出令人牙酸的绷紧声。木臂受到向后的拉力,开始微微向内弯曲变形。
李茂飞快地在木板上记录:“辰时一刻,开始蓄力。摇臂转动阻力均匀增加……牛筋束拉伸形变目测约两寸半……”
摇臂转了约二十圈后,阻力明显增大。两个年轻工匠额头开始冒汗,手臂肌肉贲起。
“停!”老陈头低喝一声。
绞盘轴上的卡榫落下,死死咬住转齿,将绞紧的牛筋束固定住。整个器械此刻仿佛一张拉满的巨弓,充满了危险而紧绷的力量感。木臂弯曲的弧度更加明显,基座的榫卯结构发出细微的嘎吱声,但整体稳如磐石。
场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盯着那两根被绞紧的牛筋和弯曲的木臂,仿佛在等待什么炸开。
老陈头仔细检查了卡榫的咬合情况,又用手轻轻推了推木臂,感受着那股蓄势待发的反弹力。片刻后,他朝杨熙点了点头。
“放。”杨熙的声音平静。
老陈头走到基座侧面,那里有一根连接卡榫的拉绳。他握住拉绳,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一扯!
“咔哒!”
卡榫弹开的清脆响声,在寂静的岩壁间格外刺耳。
几乎同时——
“嘣!!!”
一声沉闷如牛吼、又夹杂着高频震颤的巨响爆发!两根绞紧的牛筋束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猛然回弹、复位!巨大的力量通过木轮传递到木臂,弯曲的木臂如同两根被压弯后突然松开的弹簧,急速向前方挥扫!
虽然没有装弹,但木臂挥动时带起的风声呼啸刺耳,甚至将地面的一些尘土和碎草都卷了起来。整个基座剧烈地一震,脚下的地面都传来清晰的震动感。
声音在岩壁间回荡,良久才平息。
杨熙快步走到器械前。老陈头已经在检查关键部位:牛筋束有无损伤或松弛,木臂与基座的连接榫卯有无开裂,绞盘轴和卡榫机构是否完好。
“牛筋完好,张力损失约半成,正常。”老陈头的手指抚过牛筋表面,语速很快,“木臂……这里,榫头有细微裂痕,但不影响强度,下次得用更硬的木头。绞盘轴卡齿有点磨损,得打磨。”
李茂则跑到器械前方,估算着木臂挥动的最大幅度和速度,在木板上快速记录:“空放完成,机构动作迅猛完整,无严重故障。木臂复位后轻微颤动,需观察长期稳定性……”
杨熙听着两人的汇报,心中一块石头稍稍落地。最基础的动作机构没问题,意味着这条路走得通。
“装弹试射。”他下达了下一步指令,“用两斤半的标准圆石弹。”
两名学徒开始操作。一人将一颗经过粗略打磨、大致呈球形的青灰色石块放入基座前端的皮制弹兜内。弹兜通过绳索与木臂前端相连。另一人则再次开始摇动绞盘,重新蓄力。
这一次,所有人都更加紧张。装上实弹,意味着力量有了宣泄的出口,但也意味着不可控的风险更大——石弹可能偏离方向,甚至器械可能在发射瞬间解体。
绞盘吱呀作响,牛筋再次绷紧。木臂弯曲。
卡榫落下。
“放!”
拉绳扯动!
“嘣——呜!!”
响声略有不同,多了一道破空呼啸!石弹从弹兜中激射而出,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模糊的灰影,越过前方空地,重重砸在约一百二十步外、竖立着作为标靶的一排捆扎草人前方约十步的地面上!
“噗”的一声闷响,冻土被砸出一个浅坑,碎石和泥土四溅。
“射程一百二十步,落点偏右约十五步,偏低。”李茂立刻报出数据,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
“偏得有点多。”老陈头皱眉,走到基座前调整着弹兜悬挂的角度和绳索长度,“弹兜甩出的时机和木臂挥动的配合还得调。另外,石弹形状不规整,也会影响飞行。”
“继续。”杨熙面色不变,“调整后,再试五发。记录每一发的射程、偏移量。”
试验场再次忙碌起来。调整,蓄力,发射。沉闷的“嘣呜”声和石弹砸地的闷响一声接一声。每一次发射,器械都剧烈震颤,但结构始终坚挺。射程逐渐稳定在一百三十步到一百四十步之间,落点散布范围也在慢慢缩小。
当第六发石弹将一百四十步外的一个草人拦腰砸断时,场中响起一阵低低的欢呼。两个年轻学徒累得满头大汗,手臂发抖,但眼睛亮得惊人。
老陈头抚摸着微微发烫的绞盘轴,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成了。虽然还糙,准头也差,但劲道足,打得远。要是架上墙头,居高临下,打一百七八十步都有可能。”
杨熙走到被砸断的草人前。草人是用枯草和旧衣服捆扎在木桩上做成的,此刻木桩从中间断裂,上半截歪倒在旁,内部的枯草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松散四溅。如果是真人……
他收回目光,看向那台冒着热气、木料上多了几道新划痕的器械。粗糙,笨重,装填缓慢(一次完整装填发射需要近半盏茶时间),精度欠佳。但它是幽谷第一件真正意义上的、超出冷兵器范畴的投射武器。
它意味着,当黑山卫所的骑兵或者不明势力的武装靠近幽谷围墙时,他们将会在弓箭射程之外,先迎来从天而降的、足以砸碎盾牌和骨头的石弹。
“今天到此为止。”杨熙转身下令,“拆卸关键部件,分头带回谷内工坊。李茂先生,整理完整数据。老陈头,列出需要改进的部件清单和材料需求。另外,从今天起,试验场加双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明白。”众人应声。
就在杨熙准备离开时,吴老倌匆匆从谷内方向赶来,脸色有些微妙。
“主事人,王石安师傅刚才找我,说想观摩一下咱们的‘木工巧技’。”吴老倌压低声音,“他特意提到,听说咱们在改进一些大型器械,很感兴趣,希望能‘交流切磋’。”
杨熙脚步一顿。王石安果然闻到味了。昨夜的报告刚送走,今天就提出这样的要求。
“你怎么回他的?”
“老朽只说,谷内匠作都在忙春耕农具和营地建设,大型器械确实在试,但还不成样子,等有些成果了,再请王师傅指点。”吴老倌道,“他听了,笑了笑,没再坚持,只说‘静候佳音’。”
杨熙沉吟片刻。完全拒绝,会引起王石安更深的怀疑和试探。但让他接触核心,风险太大。
“告诉王师傅,三天后,我们可以请他看看改进后的水锤和纺织机。至于其他……”杨熙目光望向试验场方向,“就说都是粗笨试验,怕污了高人的眼。”
既要安抚,也要遮掩。在扭力弩炮真正成熟、形成数量优势之前,这个秘密必须捂住。
吴老倌领会了意思,点头离去。
杨熙重新看向那台正在被拆卸的扭力弩炮。粗糙的木料和牛筋在晨光中泛着质朴而坚硬的光泽。
时间,他需要更多的时间。而敌人,恐怕不会给他太多时间了。
他想起二营地赵铁柱清晨带来的消息,想起周青所说的黑风岭多股势力,想起王石安那深不可测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