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床吸得格外用力。
他花了好大力气才把自己从床板里拔出来,后背酸得直不起腰。窗外还是那副铅灰色的死气,看得人心里发闷。
镜子今天格外安静,镜面蒙着层灰,映出的人影模模糊糊的。他懒得擦,穿好衣服就推门出去了。
刚出门,就碰见种菜的婆婆挎着篮子从田埂上走过来。
“孩子,来得正好。”婆婆叫住他,篮子沉甸甸的,里面圆鼓鼓的东西用布盖着。她掀开布一角,露出几个光溜溜的婴儿脑袋,然后从最底下摸出个东西递过来。
是条人的胳膊。
从肩膀到手掌,皮肤灰白得不正常,但肌肉线条清晰,手指微微蜷曲着,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胳膊握在手里凉丝丝的,却不像死物,关节还能轻微活动。
“地里昨晚上冒出来的。”王婆婆说得像在聊今天天气,“我老了,啃不动这个。你拿回去,炖汤喝,补。”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王婆婆已经把胳膊塞进他怀里,挎着篮子颤巍巍走了,嘴里哼着走调的小曲。
他低头看着怀里这条胳膊。最后叹了口气,扯下外套把它裹了裹,夹在腋下。
继续往村外走。路过那棵歪脖子树时,头顶突然传来“噗”的一声闷响。
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砸在脚边的泥地上。
是颗心脏。
拳头大小,暗红色,表面布满细密的血管网络。它躺在泥里,一下、一下,缓慢而有力地搏动着,“咚……咚……”。断口处黏糊糊的,但没流血。
他抬头看树。树上空荡荡的,只有几片枯叶。
心脏又跳了一下,在泥里微微滚了半圈,像是在示意他捡起来。
站了几秒,他弯腰捡起心脏。温热的,沉甸甸的,握在手里能清晰感觉到每一次收缩舒张。他也把它裹进外套里,和那条胳膊放在一起。
河边,老约翰已经占了好位置。
“哟,今天来得晚啊。”老约翰叼着根草茎,“咋样,昨晚桌子闹腾没?”
“喂饱了,没闹。”
“那就好。”老约翰甩出钓竿,“这鬼地方,正经东西钓不着,尽出幺蛾子。”
他在旁边坐下,掏出渔具。割指尖,抹血,甩竿。今天河面格外平静,暗绿色的水几乎不流动。
不到二十分钟,浮标猛地下沉。
收线,拉上来一条银鳞闪闪的活鱼。鱼在钓钩上拼命扑腾,尾巴甩出水花。这倒是稀罕物,河里很少能钓到正经能吃的东西。
他伸手去摘钩,鱼突然不动了。
鱼嘴大张,腮帮子一鼓——
“噗。”
一颗湿漉漉的眼珠子从鱼嘴里吐出来,掉在他手心。
圆溜溜的,珍珠灰色瞳孔中还有着黑白相间的螺旋纹,还连着点黏糊的神经组织。眼珠在手心转了半圈,然后定住,直勾勾地“看”着他。
鱼趁机猛挣,脱钩落回河里,哗啦一声游走了。
他愣愣地看着手心这颗眼珠。瞳孔里映出他自己茫然的倒影。
老约翰凑过来看了一眼,吹了声口哨:“眼珠子啊,好东西。村东头老瞎子收这个,说是安上能看见东西——虽然我看他收了一筐也没见好。”
眼珠在手心微微发热。他犹豫了下,还是把它也裹进外套里。
今天就到这儿吧。外套裹着胳膊、心脏、眼珠,已经鼓囊囊沉甸甸的了。
往回走的路上,他总觉得怀里有动静。
不是错觉——外套里的东西在轻微地互相碰撞、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响。偶尔还能感觉到有规律的搏动,从心脏的位置传来,咚、咚、咚,和他自己的心跳慢慢重合。
他加快脚步。
回到家,他把外套包放在那张长嘴桌子上。
桌子“咔哒咔哒”张开嘴,像是饿了。他扔了几块木头渣进去,它安静地嚼起来。
他靠着墙坐下,盯着那个鼓囊囊的外套包看。
今天不对劲。胳膊、心脏、眼珠——这些东西平时不是没有,但一天之内全让他碰上,还都像是……等着他似的。
左手无名指那几圈头发丝,今天一直发紧。不是疼,就是存在感特别强,好像随时会勒进肉里。
他抬起手看那几圈灰白发丝。缠了三圈,细得像随时会断,但怎么都解不开、剪不断。以前试过,后来就随它去了。
可今天……
指尖刚碰到发丝,脑子就“嗡”的一声。
不是零碎画面,是一段连贯的场景:一个房间,书架堆到天花板,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女人坐在对面。碧绿的眼睛看着他,嘴唇在动,声音断断续续飘进来:
“维洛克……走下去……看看……”
女人的脸很清晰,眼神疲惫但温柔。
场景持续了五六秒,然后像玻璃一样碎裂。
他喘着粗气,额头冒汗。
那是谁?那房间是哪儿?那些词什么意思?
左手无名指又紧了一下,这次更用力。发丝像要嵌进肉里。
他摇摇头,不再想。天快黑了。
夜幕完全降临时,他在屋里点起油灯。
昏黄的光勉强照亮小屋。桌子咔嚓咔嚓嚼着木头,镜面映着跳动的火苗。
他把外套包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摆在桌上。
他看着它们,脑子里乱糟糟的。
那个房间,那个女人……
我是谁?
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让他心头一颤。
他一直住在这儿,在村里生活,每天钓鱼、喂桌子、和镜子吵架。他就是他,还能是谁?至于名字?需要吗?
可那些画面……
左手无名指猛地一紧!
这次不是微微收紧,是狠狠勒进去,疼得他倒吸凉气。发丝像活了一样死命往里绞,几乎要勒断骨头。
同时,桌上的东西——动了!
胳膊突然弹起来,五指张开,直直抓向他的左臂!心脏剧烈搏动,咚咚咚咚快得像打鼓!眼珠疯狂转动,瞳孔缩成针尖!
他想后退,身体却僵住了。
冰凉的手指扣进他左臂皮肉里,然后——
融合。
不是攻击,是融合。他自己的手臂皮肤下像有东西在蠕动,骨头咯咯作响。那条捡来的胳膊,一点点、一点点,融了进去。
不疼,但恐怖得让人头皮发麻。
心脏从桌上跳起,撞向他胸口。“噗”一声闷响,它没入胸膛,消失不见。
紧接着,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脏位置炸开,涌遍全身!血管在皮肤下凸起、搏动,像要爆开。
眼珠飞起来,悬在他面前转了转,然后猛地撞向他左眼——
他闭眼,但没用。冰凉滑腻的东西钻进眼眶,然后……
左眼睁开了。
看见的世界全变了。
不再是昏暗的小屋,不再是油灯的光。他看见的是能量——一切事物都由流动的、发光的线条构成。桌子是密密麻麻的符文阵列,镜子是扭曲的空间节点,墙壁是厚重的能量屏障。
还有他自己。他看见体内,那条新融入的胳膊里流淌着灰白色的、死寂的能量流。那颗心脏泵出的不是血,是同样的灰白能量。左眼瞳孔深处,一个灰白色的螺旋在缓慢旋转。
记忆像溃堤的洪水,冲垮一切。
他想起来了。
云顶峰……
寂灭能量……
奥莉薇娅……
灰烬之塔,巫师……
他是维洛克。维洛克·布莱克威尔。
他不是这个村子的人。他不该在这儿。
识海深处,某个沉寂已久的东西苏醒了。
信标。
同步率开始飙升——从之前沉寂的零,直接跳到55%。
60%……61%……62%……
数字在意识里疯狂跳动,每跳一下,周围世界就扭曲一分。小屋墙壁开始融化,像蜡烛滴落。桌子张大嘴发出无声的尖叫。镜面碎裂,碎片里映出无数个他——年轻的、苍老的、完整的、破碎的。
75%……
维洛克跪倒在地,双手抱头。无数画面声音涌进来:资格赛、天梯战、罗兰、伊莉雅导师、海边的日落、奥莉薇娅最后的笑容、故乡的潮声……
他猛地抬头。左眼的衰败视觉里,世界已变成疯狂旋转的能量旋涡。暗世界规则开始同化他,要把他彻底变为世界的一份。
必须做点什么。在突破80%之前,在彻底迷失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