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者脖子上的双结领带缠得很紧。
一截荧光蓝,一截黑蓝色,像两条不同颜色的毒蛇互相绞杀,死扣卡在喉结的位置。布料深深陷进苍白的皮肤里,勒出清晰的凹痕。
牧者没动。
祂站在肉质地面中央,暗金色长袍下摆垂地,兜帽下的脸微微低着,目光落在自己胸前那团混乱的布料上。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剧烈的挣扎,只是沉默地看着。
但洞穴里的空气变了。
之前是污秽的甜腻,是怨灵的阴冷,是肉瘤吞咽的湿黏。
现在,多了一种东西。
压力。
无形的、沉重的、仿佛整个深渊的重量都压在肩膀上的压力。不是神威爆发,而是内敛的、压缩到极致的某种东西在酝酿。空气变得粘稠,呼吸变得费力,连洞穴墙壁上那些惨淡的磷光都开始微微颤抖。
程实趴在地上,大口喘气。
他脖子上的纹路暂时消退了,皮肤恢复了正常的颜色,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但灼烫感还在皮下蠢蠢欲动,像暂时休眠的火山。他抬起头,看向牧者。
看到那条双结领带。
也看到了牧者沉默的姿态。
不对劲。
太安静了。
肉瘤的呜咽声已经停止。那颗巨大的、布满血管的肉瘤彻底安静下来,裂缝合拢到只剩一条细缝,内壁的猩红眼睛全部闭合。通道深处那颗更大的肉瘤也陷入了沉寂。
整个洞穴,只剩下众人压抑的呼吸声,和肉质地面极其缓慢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蠕动。
“祂在……”迦蓝低声说,净化光晕收缩到贴身大小,金光在压力下不断波动,“适应。”
“适应什么?”沈青竹问,匕首依然横在身前。
“适应领带。”安卿鱼盯着扫描仪屏幕,声音紧绷,“不,是适应领带带来的‘污染’。那条黑蓝色领带上沾染的牧草灰烬正在通过接触渗透进祂的身体。”
他调出一组数据波形。
“看这里。牧者体内的能量构成在变化。原本纯净的神性脉络中,出现了微量的、但确实存在的‘污染频段’。虽然比例极低,不到万分之一,但……”
“但是被污染了。”林七夜接话,眼神锐利,“哪怕只有一丝。”
程实听明白了。
牧者之所以不动,不是因为被领带困住。
是因为祂在全力压制那丝渗入体内的污染。
对神明来说,纯粹的污秽或许可以驱散、净化、排斥。
但这是祂自己力量的污秽残留。
是同源而生的、更容易渗透、更难剔除的东西。
就像用自己的血做成的毒药。
“所以……”程实撑着地面坐起来,声音沙哑,“那条领带不是枷锁,是……毒?”
“不完全是毒。”安卿鱼摇头,“更像是‘标记’。用祂自己的力量污染祂自己,让祂的体质出现微小的‘不纯’。在这个地方,在那些肉瘤面前……”
他看向前方安静的肉瘤。
“这种‘不纯’,可能意味着某种东西。”
话音未落。
牧者抬起了头。
兜帽下,那张模糊的脸上,嘴角缓缓勾起。
一个微笑。
平静的、温和的、甚至带着一丝赞许意味的微笑。
但眼神冰冷。
“很有创意。”牧者的声音直接在所有人脑海里响起,不再威严,反而有种奇异的亲切感,“用我的残渣,污染我自己。让我暂时……‘可食用’。”
祂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脖子上那团双结领带。
动作优雅,像在整理礼服。
“你猜对了。”牧者看向程实,“那些饥饿的蠢货,确实闻到了味道。它们现在安静,不是因为满足,而是在等待,等待我压制不住这丝污染,等待我变得‘可口’的那一刻。”
祂顿了顿。
“而你们……”目光扫过林七夜、沈青竹、迦蓝、安卿鱼,最后落在程实身上,“是开胃菜之后的正餐。”
说完,祂向前迈了一步。
脚步很轻。
但肉质地面随着这一步骤然起伏!像被投入巨石的湖面,一圈圈肉浪从祂脚下扩散开!地面下那些暗金色的脉络同时亮起,光芒顺着肉浪传递,瞬间照亮了整个洞穴!
洞穴的全貌终于清晰。
这是一个巨大的、近乎圆形的空间。
直径超过百米,穹顶高耸,布满了倒垂的、钟乳石状的肉质凸起。地面完全被那层蠕动的肉质覆盖,牧者站立的中央位置肉质最厚,颜色最深,像某种巨大生物的心脏。
而在洞穴四周的岩壁上……
镶嵌着更多的肉瘤。
大小不一,形态各异。有的只有篮球大,表面光滑;有的堪比卡车,布满狰狞的血管。它们全都安静着,裂缝紧闭,但那种隐而不发的饥饿感,像无形的潮水,淹没了整个空间。
上百颗。
也许上千颗。
像挂在墙上的、等待被唤醒的恶兽。
牧者站在中央,暗金色长袍在肉浪起伏中纹丝不动。脖子上那团双结领带在黑蓝色与荧光蓝之间交替闪烁,每一次闪烁,都有一丝极淡的污秽气息从领带渗出,融入祂的皮肤。
“餐前甜点已经上桌。”牧者微笑着说,声音亲切得令人毛骨悚然,“接下来,该主菜了。”
祂抬起右手。
五指张开,对着程实。
“你身上的纹路,是我留下的标记。也是……钥匙。”
程实脖子上的皮肤骤然发烫!
不是之前的灼痛,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皮下游离出来的撕裂感!他低头看去……
皮肤下,暗蓝色的纹路重新浮现!
但这一次,不是荆棘图案。
纹路在扭曲、重组,像无数细小的根须在皮下疯狂生长、蔓延、交织,最后形成了一副复杂的、立体的、仿佛某种锁孔内部结构的图案!
图案的中心,正好卡在他的喉结下方。
“呃啊!!!”
程实忍不住痛哼出声,双手死死掐住脖子,指甲陷进皮肤,却阻止不了纹路的成型。他能感觉到,那个“锁孔”正在和他的血肉、骨骼、甚至更深层的东西连接。
连接的另一端……
是这片深渊。
是所有肉瘤。
是牧者。
“钥匙插进锁孔。”牧者的声音带着愉悦,“门就该开了。”
祂五指缓缓收拢。
程实脖子上的纹路骤然收紧!
不是勒紧,是“激活”。
暗蓝色的光芒从纹路中爆发,顺着他的脖颈向上蔓延,爬过脸颊,钻进眼眶,从鼻孔、耳孔、嘴角渗出!光芒所过之处,皮肤下的血管全部凸起、发蓝,像一张发光的网,将他整个人包裹!
更可怕的是,他的意识开始模糊。
不是昏迷,而是某种……被拉扯的感觉。
仿佛有无数只手从纹路里伸出来,抓住他的意识,要将他从身体里拖出去,拖进那片深渊,拖进肉瘤的裂缝,拖进牧者的掌控之中。
视野开始分裂。
一半是洞穴的景象,一半是扭曲的、蠕动的、充满猩红眼睛的黑暗。
耳畔响起无数重叠的低语。
“来……”
“连接……”
“成为一部分……”
“饥饿……满足饥饿……”
程实跪倒在地,双手抱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在抵抗,用尽全部意志抵抗那股拉扯。但纹路的力量太强了,那是牧者亲自留下的印记,是这片深渊规则的一部分。
抵抗如同螳臂当车。
意识一点点被拖向深渊。
视野里,洞穴的景象越来越模糊,扭曲的黑暗越来越清晰。他甚至能“看”到那些肉瘤裂缝里的眼睛在眨动,能“闻”到裂缝深处传来的腐甜气味。
要被吞掉了。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
程实用尽最后力气,把手伸进口袋。
不是内衬,是裤子口袋。
指尖触到了一枚冰凉坚硬的圆片。
不是之前那些刻着“真”“假”的硬币。
是一枚全新的、他几乎忘记存在的硬币。
在夜莺酒吧当酒保时,从一个醉醺醺的古神信徒身上顺来的“纪念品”。硬币正面刻着扭曲的触手图案,背面是一片空白。
当时只是觉得好玩,顺手揣进了口袋。
后来一直没机会用,也忘了测试效果。
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程实抠出硬币,握在掌心。
触感冰凉,带着一丝微弱的、不祥的悸动。
他不知道这枚硬币的规则是什么。
不知道抛出去会显示什么。
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有没有“真”“假”的判定。
但这是最后的机会。
他抬起头,看向牧者。
看向那个微笑着等待吞噬他的神明虚影。
然后,咧嘴,露出一个疯狂到极点的笑。
“喂。”
他嘶哑地说,声音从被蓝光渗入的喉咙里挤出来。
“你脖子上那玩意儿……”
“不是领带吧?”
牧者微微一怔。
似乎没料到程实会在这个时候说这个。
程实没等祂反应,用尽全身力气,将硬币抛向空中!
硬币翻滚,在暗蓝色的光芒中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
正面朝上。
扭曲的触手图案在空气中微微发亮。
程实盯着那枚硬币,盯着那个触手图案,在意识被彻底拖入深渊前的最后一瞬,嘶吼出了他最后、也是最荒诞的谎言:
“那纹身!!!”
“我脖子上这鬼东西!!!”
“它根本不是纹身!!!”
“是……”
“是领带!!!!!”
“一条……”
“他妈的很丑的领带!!!!!”
话音落下的瞬间。
硬币定格在半空。
触手图案骤然扭曲,重组,变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勉强能辨认的字符……“真”。
下一秒。
硬币化作一蓬银色的光尘,消散在空气中。
而程实脖子上,那疯狂蔓延、即将把他意识拖走的暗蓝色纹路。
骤然松垮。
光芒收敛。
形态改变。
狰狞的荆棘锁孔图案,像融化的蜡一样软化、流淌、重组,最后变成了一条……
松松垮垮的、打着拙劣温莎结的、暗蓝色底子上带着灰黑色荆棘暗纹的……
领带。
布料垂在程实胸前。
随着他剧烈的喘息起伏。
洞穴里,一片死寂。
牧者脸上的微笑,僵住了。
祂低头,看了看自己脖子上那团双结领带。
又抬头,看向程实脖子上那条新出现的、同样丑陋的领带。
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无法理解的……
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