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正月十六。
京师的严寒尚未退去，北风依旧凛冽，但天空却是一片难得的湛蓝。正阳门外，旌旗蔽日，甲胄生辉，庞大的南巡仪仗早已准备停当。虽然皇帝一再下旨“务从简朴”，但天家威仪终究不可完全废弛。龙旗、凤扇、金瓜、钺斧、旌节、黄罗伞盖……在阳光下闪烁着威严的光芒。三千京营精锐骑兵分列两旁，衣甲鲜明，肃穆无声。更远处，是前来送行的文武百官，黑压压一片，按品级肃立。
辰时正，净街炮响。沉重的城门缓缓洞开。
首先出来的是一队队锦衣卫骑兵和东厂番子，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道路两旁。随后是导引、乐仗。接着，才是皇帝的金辂（帝王乘坐的车）。金辂并不十分奢华，但规制宏大，以象辂（大象牵引）为前导，朱漆鎏金，在阳光下灿然生辉。太子朱慈烺乘坐的辂车紧随其后。
朱由校端坐于金辂之中，身着十二章衮服，头戴翼善冠，面色平静，目光透过珠帘，望向远处巍峨的城墙和更南方的天际。车内除了必要的陈设，还暗藏了格物院特制的几件小巧仪器，用于监测环境能量和特定频段信号。
朱慈烺坐在自己的车驾中，手心微微出汗。这是他第一次以储君身份，参与如此规模的出巡。车外是如山如海的仪仗和人群，车内却感觉有些空旷和不安。他掀开侧帘一角，看到道路两旁跪伏的百姓，看到远处百官躬身的身影，也看到更外侧那些维持秩序的士兵刀戟上反射的寒光。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和……隐隐的孤立感，涌上心头。
“起驾——”
随着司礼太监拖长了音调的唱喝，庞大的队伍开始缓缓移动。鼓乐齐鸣，旌旗招展，车马粼粼，向着南方，迤逦而行。
道路两旁的百姓们山呼万岁，声浪如潮。许多人是真心前来瞻仰天颜，祈求平安；也有人是地方官府组织前来，营造“万民拥戴”的景象；更暗处，或许还有无数双含义复杂的眼睛，在默默注视着这支离开帝国权力中心的队伍。
百官队列中，刘宗周站在靠前的位置，垂首躬身，脸上无喜无悲。直到銮驾远去，他才缓缓直起身，望着那消失在官道尽头的烟尘，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送行的人群渐渐散去。京师的日常似乎恢复了平静，但有心人都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紧绷感，随着皇帝的离开，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更加弥漫开来。留守的官员们行事更加谨慎，厂卫的巡查似乎更加频繁，连市井之间的流言蜚语，都仿佛压低了几分声音。
南巡队伍沿着官道，每日行军约六十里，并不赶路。沿途州县早已接到严令，不得大兴土木修建行宫，多以当地官署或大户宅院稍作修葺充作驻跸之所，供给也力求简朴。朱由校偶尔会召见地方官员，询问民情政事，但多是泛泛而谈，并未深入。大多数时间，他都在车驾或行辕内，阅读由快马从京师送来的奏报和格物院的分析简报。
太子朱慈烺则忙碌许多。他需要接见更多的地方官员和士绅代表，听取汇报，处理一些不太紧急的政务，并代表皇帝进行一些礼仪性的赏赐或抚慰。这些经历让他迅速褪去了深宫中的部分书卷气，开始更加真切地触摸到地方治理的复杂脉络，也看到了新政在基层推行时遇到的各种阻力与变形。
这一日，队伍抵达河北与山东交界处的德州。驻跸之地是当地一位致仕侍郎的园林别业，虽不奢华，倒也清雅。
晚膳后，朱由校将朱慈烺召至临时书房。
“烺儿，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有何感触？”朱由校问道，手中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玉佩。
朱慈烺沉吟片刻，整理着思绪：“回父皇，儿臣见沿途百姓，面有菜色者虽不多，但谈及生计，多有不易。地方官员奏对，于新政，或言辞恭顺却落实迟缓，或坦言困难请求宽限。儿臣亦接见数位乡绅，其言谈间，对清丈田亩、新商税制颇多微词，认为朝廷‘与民争利’，‘扰乱地方’。更有甚者，隐晦提及近年来天时不正，恐非吉兆……”
他将这几日的观察和感受娓娓道来，既看到了民间确实存在的困苦和官员的敷衍，也感受到了士绅阶层对新政普遍而强烈的抵触情绪，尤其是后者，往往与“天象”、“民谣”等舆论手段结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不小的阻力。
朱由校静静听着，末了，问道：“那你觉得，该如何应对？”
朱慈烺犹豫了一下：“儿臣以为，新政利在长远，不可因噎废食。然推行之法，或可更加注重因地制宜，循序渐进。对于确有困难之百姓，当加以赈济疏导；对于敷衍塞责之官吏，当严加考核惩处；至于士绅之议……或可加强宣导，陈明利害，并适当考虑其合理诉求，以分化缓解……”
他依旧试图在坚持原则和缓和矛盾之间寻找平衡点。
朱由校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你可知道，为何江南士绅对新政抵触最烈？”
朱慈烺答道：“江南赋税重地，士绅产业众多，新政触及其根本利益，故反抗最剧。”
“这是其一。”朱由校放下玉佩，目光变得锐利，“更重要的是，江南士绅，历经数代积累，早已不仅仅是一个经济阶层。他们通过科举、姻亲、门生故吏，构建了一张庞大而坚韧的关系网络，深入朝堂、地方乃至江湖。他们掌握着巨大的舆论影响力，甚至可以一定程度上影响‘民意’。他们习惯了按照自己的规则行事，习惯了朝廷的‘优待’和‘妥协’。在他们看来，朝廷（尤其是皇帝）的权威，是需要尊重，但也是可以讨价还价，甚至在某些时候可以‘引导’或‘制约’的。”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这才是最危险的地方。当一国之政令，需要看地方豪强势力的脸色才能推行时，这个国家的根基，就已经松动了。前宋之亡，殷鉴不远。朕的新政，就是要打断这张网，重新确立朝廷的绝对权威，将权力和资源，真正收归国家，用于强军、富民、应对真正的危机！任何阻挡在这条路上的人或势力，无论他们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有多少盘根错节的关系，都必须被碾碎！”
朱慈烺被父皇话语中那股毫不掩饰的冷酷与决绝所震撼，一时无言。
“这次南巡，就是要去碾碎江南最大、最硬的那几块石头。”朱由校看着儿子，“你会看到不同的手段，看到流血，看到残酷，也会看到……希望。朕希望你能明白，什么是真正的‘仁政’。仁政不是对少数人的妥协和纵容，而是对绝大多数人长远利益的坚决扞卫；不是维持表面的一团和气，而是敢于刮骨疗毒，清除腐肉！”
朱慈烺心潮澎湃，既有明悟，也有更深的不安。他隐隐感觉到，自己以往所学的圣贤之道、治国之理，在父皇这套基于现实危机和绝对力量的逻辑面前，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他最终躬身道。
就在父子谈话之时，书房外传来王体乾低低的禀报声：“皇爷，京师六百里加急密奏，骆养性呈。”
朱由校神色一凛：“进来。”
王体乾捧着一个密封的铜管入内。朱由校验看火漆无误后，打开铜管，取出密奏。快速浏览后，他眼中寒光乍现，随即将密奏递给了朱慈烺。
朱慈烺接过一看，也是脸色骤变。
密奏是骆养性发来的，内容是关于刘宗周的最新动向。就在皇帝銮驾离开京师第三日，刘宗周府上那位一直被严密监视的“江南来客”（实为西域来客），竟然在东厂和锦衣卫双重监视下，离奇暴毙于府中！死因初步检验是某种极其罕见的、发作迅猛的神经性毒素，来源不明。而刘宗周在事发后，表现得异常“平静”，只是按礼制上报了“门客急病身亡”，请求官府勘验。更蹊跷的是，东厂事后秘密搜查其房间，发现了一些被焚烧的纸灰，灰烬中残留的墨迹显示，其中似乎有与那半张羊皮星图相关的符号！
“杀人灭口？毁灭证据？”朱慈烺失声道。
“看来，有些人比我们想象得更着急，也更……狠辣。”朱由校冷笑，“那位‘客人’知道的秘密太多，如今陛下离京，他们怕事情有变，干脆彻底切断线索。刘宗周……他在这其中，扮演的究竟是不知情的主人，还是……同谋者？亦或是，也被利用了？”
线索似乎断了，但同时也证明，刘宗周这条线背后的水，比想象的更深，对方组织的严密和决绝，也远超寻常的士绅集团。
“告诉骆养性，”朱由校对王体乾道，“对刘府的监视等级提到最高。对刘宗周本人及其核心子弟、门生的一切往来，实行全天候监控。朕倒要看看，他们接下来，还想干什么，还能干什么！”
他转向朱慈烺：“看到了吗？这就是我们面对的对手。他们不仅能在朝堂上侃侃而谈，引经据典，也能在暗地里行此鬼蜮伎俩，杀人灭口。对付这样的人，讲道理是没用的，唯有比他们更坚决，更强大。”
朱慈烺握紧了手中的密奏，指节微微发白。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政治斗争的残酷与血腥，并不仅仅存在于史书的字里行间。它就在身边，甚至可能牵连到那些他曾经尊敬的、道貌岸然的人物。
车驾继续南行。越往南，气候越见湿润，景色也与北方迥异。但朱慈烺的心情，却如同这早春的天气，阴晴不定，时而因见识增长而振奋，时而因触及黑暗而沉重。
五日后，銮驾渡过黄河。站在渡船的甲板上，望着浑浊汹涌的河水，朱由校遥望南方，目光仿佛已穿透千里，落在了那座虎踞龙盘的金陵古城。
那里，是大明太祖起家的地方，是帝国的陪都，也是如今各种矛盾汇聚、暗流最为汹涌的漩涡中心。
銮驾过黄河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早已飞遍大江南北。金陵城内，无论是期盼皇帝带来变革的百姓，还是心怀忐忑的地方官员，抑或是那些暗中摩拳擦掌、准备“迎接”圣驾的各方势力，都明白——真正的风雨，即将来临。
而与此同时，格物院最新的监测数据显示，南天极脉冲信号的强度，在过去三天内，攀升速率再次加快，已经逼近了修正模型预测的那个“关键强度阈值”的百分之八十。西域方向，根据有限的远程监测点反馈，那片“魔鬼城”区域的能量背景值，依旧在缓慢而持续地升高，再无黑袍“守门人”出现的报告，但那种无形的压力，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已然弥漫在知情者的心头。
銮驾向南，星空低语，大地深处的脉搏似乎也跳得更加沉重。一切，都指向那个越来越近的、充满未知与挑战的汇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