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朝的天空,这一次没有裂痕、没有声响、没有气味、也没有灯光。它静得异乎寻常,像一块被细心擦拭过却忘了挂上任何图案的巨大玄色琉璃板。就在这份持续得令人有些心慌的寂静中,天幕的东南角,极其突兀地,传来了一声悠长、凄婉、饱含着无尽疲惫与哀怨的……叹息。
这叹息声如此清晰,如此具有穿透力,仿佛直接响在每个人的耳廓深处,又带着奇异的混响,像是成千上万声类似的叹息叠加在了一起。没等人们反应过来这叹息从何而来,紧接着,西北角又传来一阵密集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那是毛笔以疯狂速度刮过竹简或纸张的噪音,急促、单调、永无止境。西南角,响起了沉闷而有规律的“咚、咚”声,像是最原始的织机在昼夜不停地运作;东北角,则是“咔嚓、咔嚓”的琐碎响动,类似算盘珠子被拨弄到快要冒烟……
这些来自天幕四角的、代表着不同劳作状态的噪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最终汇聚成一股庞大、嘈杂、令人心烦意乱又莫名熟悉的“背景音洪流”。就在这洪流达到顶峰,几乎要让一些神经脆弱的人掩耳奔逃时,所有的噪音“唰”地一声,瞬间收止。
天幕中央,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指蘸着最廉价的、灰扑扑的墨汁,潦草地画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圆圈里蹦出几个筋骨毕露、仿佛熬夜写了三天三夜公文后勉强划拉出来的大字:“累吗?累就对了!《古代奋斗逼图鉴:你的福报,祖宗都懂!》 特邀观察员林皓,为您揭开‘卷王’前世面纱!” 那些字不仅歪斜,墨色还深浅不一,甚至有些笔画因为“手抖”而洇开,活脱脱一副过度劳累后的手笔。
林皓的声音就在这片由极静到极噪再到极静制造的诡异气氛中飘了出来,带着一种仿佛也熬了大夜的、有气无力却又强打精神的腔调:“呵——欠……各位,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或者……无论什么时辰,反正都在‘努力’的你们好啊。听这开场动静,是不是有点熟悉?像不像你凌晨赶工的书房?像不像那永远算不完的账房?像不像田间地头不敢停歇的喘息?今天,咱们不聊帝王将相的传奇,不说才子佳人的风流,就聚焦历史上那些或许没有名字、或许名字湮没在尘灰里的‘大多数’,看看他们的日常‘奋斗’——用后世一个有点心酸又有点调侃的词来说,叫‘996’,叫‘内卷’。看看古人是怎么在各自的轨道上,把自己‘卷’成一道闪电,或者……‘卷’成一缕青烟的。”
天幕上那个灰扑扑的圆圈扩大,变成了一面模糊的、不停旋转的磨盘虚影,象征着周而复始的劳作。万朝众生刚刚从上一次“硬核谏臣”带来的激昂或反思中平复,猝不及防又被这“奋斗逼”和“卷王”等陌生又莫名贴切的词汇,以及那直击心灵的疲惫开场给镇住了。秦朝,正彻夜批阅无穷无尽竹简的嬴政,听到那“沙沙”声和“累吗?累就对了”的标题,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竟生出些许知己之感,但随即冷哼:“天下初定,焉能不劳?朕尚且如此,何况黔首?”汉朝,挑灯夜读经典、眼睛发涩的董仲舒,被那声叹息勾起了满腹辛酸,抬头望天,心有戚戚。唐朝,白居易笔下“满面尘灰烟火色”的卖炭翁刚歇下脚,听到那织机声和“福报”二字,茫然地眨了眨昏花的眼睛。宋朝,汴梁码头上扛了一整天货、腰都直不起的苦力,蹲在墙角,看着天幕,觉得那“奋斗逼”说的可能就是自己,咧开干裂的嘴唇,无声地苦笑了一下。
“首先,让我们把目光投向‘卷’的顶端,也是‘卷’的规则制定者之一——官员,特别是那些想往上爬的官员。”林皓的声音稍微精神了点,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调侃,“后世有个词叫‘文山会海’,古人表示:我们这儿的‘山’和‘海’,那可是实打实的!竹简、木牍、绢帛、纸张……那都是重量和体积!先说上班时间,唐朝《宫卫令》规定:‘五更三筹,顺天门击鼓,听人行。’ 大概凌晨四五点,长安城承天门上鼓声一响,官员们就得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顶着星星月亮,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没车没马的……腿儿着,赶往皇城参加早朝。迟到了?扣俸禄算轻的,御史台那群‘人间清醒’正等着参你呢!这叫‘披星戴月赶早朝,不敢生病不敢老’。”
天幕上浮现出动态画面:冬日凌晨,寒风刺骨,黑咕隆咚的街道上,陆续出现打着灯笼、缩着脖子的官员身影。有人帽子被吹歪了,有人差点在结冰的路面上滑倒,一个个睡眼惺忪,呵气成霜。好不容易挨到宫门开启,排队,验看鱼符(工作证),进入大殿,按品级站好,开始漫长而枯燥的朝会。皇帝可能还没睡醒(或者故意考验臣子),问的问题刁钻,同僚的奏报冗长,一站就是几个时辰,年纪大的老臣腿肚子直打颤。“这还只是‘会’,”林皓继续,“散朝之后呢?各回各的衙门,开始处理真正的‘文山’——堆积如山的公文。批示、拟办、抄录、上报……毛笔写得手腕发酸,眼睛看得发花。唐朝诗人李适之有诗云:‘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 当宰相累到罢相了才能痛快喝酒,可见平时压力多大。地方官也不轻松,征税、断案、教化、赈灾、修水利……样样都是KpI,年底还要接受考核,评个‘上下等’直接关系到升迁贬黜。韩愈同学就抱怨过:‘府县尽烦使者,岁月无限期程。’ 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儿,看不见的 deadline 在追着你跑。这就叫:晨会开得比鸡早,公文批得比牛晚;KpI 如山心头压,考核不过泪两行。”
万朝的反应,尤其是在职官员群体,可谓五味杂陈。唐朝,刚参加完早朝、回到中书省正准备处理政务的房玄龄、杜如晦等人,看到天幕如此生动地描绘自己的日常,相视苦笑。房玄龄揉着酸胀的手腕:“这林皓,倒是深知我辈之苦。”一些年轻低品级的官员更是感同身受,小声嘀咕:“可不是嘛,俸禄没多少,规矩一大堆,起的比驴早……”宋朝,王安石正在为变法条款字斟句酌,看到“文山会海”和“KpI”,笔下一顿,心想这后世词汇倒精辟。明朝,朱元璋时期,官员们被皇帝的高压和繁重公务折磨得苦不堪言,看到天幕,竟有些“终于有人懂我”的委屈。清朝,军机处的章京们日夜轮值,俗称“铁帽子”,看到天幕,觉得自己就是那“卷王”本尊。而皇帝们呢?李世民捋须微笑,觉得臣子辛苦是应该的;朱元璋则认为官员还不够累;赵匡胤想着如何优化流程;乾隆则觉得这是“盛世景象”。
“官员卷,那读书人呢?准备当官的、或者想以学问立身的读书人,更是‘卷’中的战斗机!”天幕画面变成寒窗苦读的场景,一盏孤灯,一堆经书,一个青衫背影。“科举制度,尤其是隋唐以后,堪称古代最大规模、最制度化的‘内卷’选拔赛。‘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道尽了其中艰辛。为了通过这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考试,读书人需要熟读背诵海量经典(四书五经只是基础,还有各家注疏、史书、时文),练习写合乎格律、辞藻华丽的诗赋,钻研破题承题的八股技巧(明清)。很多人从童子考到白头,考到倾家荡产。有人统计过,清朝秀才录取率大概1%到2%,举人更低,进士更是凤毛麟角。无数人的青春和智慧,就消耗在了这无尽的背诵、写作和等待中。范进中举后发疯,虽是文学夸张,但背后的压力真实不虚。这叫:青灯黄卷伴更长,悬梁刺股为哪般?独木桥窄万人挤,一朝落第鬓已霜。”
万朝的读书人群体瞬间共鸣爆炸。唐朝,正在准备科举的士子们看到天幕,想起自己挑灯夜读的辛苦和前途未卜的茫然,有的唉声叹气,有的更加用力握紧了手中的书卷。宋朝,科举制度更加完善,竞争也更为激烈,汴梁的大小客栈住满了赶考的举子,此刻都抬头望天,心中一片唏嘘。明朝,八股取士达到顶峰,无数私塾里,学童摇头晃脑背诵着“之乎者也”,天幕的话让他们稚嫩的脸上也蒙上了一层对未来的焦虑。清朝,蒲松龄屡试不第,正在乡间写《聊斋》,看到天幕,执笔的手颤抖起来,老泪纵横。连一些已经考取功名的,回想起当年艰辛,也是感慨万千。皇帝们则大多认为这是选拔人才的必要代价,朱元璋甚至觉得“卷”得还不够狠,要多考几场。
“说完了劳心者,咱们来看看劳力者。农民的‘卷’,是与天时地利捆绑的,更加无奈和沉重。”天幕画面变成田野四季:春耕,农民赤脚踩在冰冷的水田里,弯腰插秧,一整天下来腰都直不起;夏耘,顶着烈日除草、施肥,汗滴禾下土;秋收,挥舞镰刀,抢收粮食,忙到昏天黑地;冬藏,还要服徭役,修水利,筑城墙。“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不得几日闲。”林皓的声音少了些调侃,多了些沉静,“这还不算遇到天灾、兵祸、苛捐杂税。为了在有限的土地上产出更多,养活一家老小,甚至缴纳租税后还能有点剩余,农民必须精耕细作,想尽办法。这种‘卷’,是为了最基本的生存,是被动且充满风险的。汉代的晁错在《论贵粟疏》里描述农民‘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亡日休息’。这哪是‘996’,简直是‘007’,还是自带干粮、风险自负的那种。这就叫:四季轮回不得歇,汗珠摔八瓣;徭役税赋头上悬,最怕灾荒年。”
万朝的农民,无论哪个时代,看到这里,大多沉默。他们或许不识字,但天幕上的画面和话语,直白地说出了他们的生活。有人蹲在田埂上,默默抽着旱烟;有农妇抹了抹眼角;孩童们依偎在母亲怀里,似懂非懂。这是最广泛、最沉默的“卷”,是帝国的基石,也是最为艰辛的一群。一些有良知的官员和文人看了,心生恻隐。白居易低声吟诵起自己的《观刈麦》。明朝的徐光启,正在研究农政,见此情景,更坚定了编写《农政全书》的决心。皇帝们则大多想着如何保证税收和徭役,偶尔才会有“轻徭薄赋”的念头一闪而过。
“还有工匠、商户的‘卷’。”天幕展示手工业作坊,匠人专心雕琢,商户拨弄算盘,迎来送往。“工匠要手艺精湛,才能在竞争中立住脚,甚至被官府‘和雇’或征召去完成大型工程,那更是没日没夜。商户则要绞尽脑汁经营,应对同行竞争、官府盘剥、市场波动。宋代的《清明上河图》里那种繁华背后,是无数商户起早贪黑、精明计算的‘卷’。明清的徽商、晋商,走南闯北,甚至远赴海外,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极致奋斗。”
“甚至,连后宫的女子,也在‘卷’。”画面转到宫廷,嫔妃们学习礼仪、才艺,争奇斗艳,勾心斗角,只为博得皇帝一丝青睐,改变自己和家族的命运。“这可以称之为‘颜值与心机并重’的赛道,其残酷程度,不亚于朝堂。”
万朝观众看到这里,越发觉得这“卷”字无处不在。工匠看着自己长满老茧的手,商人拨动着算盘珠子,后宫的女子对镜理妆,各有所思。
“那么,古人有没有‘反内卷’或‘躺平’的呢?”林皓话锋一转,语气轻松了些,“当然有!庄子宁愿‘曳尾于涂中’,也不想当庙堂里被供奉的龟甲;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回家种地采菊,虽然种地也辛苦,但心不累;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追求的是精神自由;还有一些隐士,索性躲进深山老林,与世无争。他们的选择,是对主流‘卷道’的一种疏离和反抗。虽然未必能被大多数人效仿,但提供了另一种人生样本。这就叫:卷海无涯苦作舟,有人掉头寻桃源;采菊东篱悠然见,曳尾涂中得自在。”
这部分内容让万朝许多压抑的心灵为之一松。不得志的文人想起了陶渊明、李白,心中涌起一股慰藉和向往。一些对官场厌倦的官员,也暗生退意。老百姓觉得,那些“隐士”活得像神仙。皇帝们则对这类“不稳定分子”不太感冒,认为他们不负责任。
“好了,各位,今天的《古代奋斗逼图鉴》就浏览到这里。”林皓的声音总结道,“我们从官员的文山会海,看到读书人的科举独木桥;从农民的四季无休,看到百工商户的兢业经营;甚至看到了后宫另类的竞争。‘卷’,在某种程度上是推动社会前进的动力,是个人实现价值的途径(或许吧),但过度的、异化的‘卷’,也会消耗人的热情、健康与创造力。古人没有‘内卷’这个词,但‘争先恐后’、‘疲于奔命’、‘竞逐名利’的感受是相通的。看历史,有时候也是在看我们自己的影子。”
“最后,送大家一句不是鸡汤的鸡汤:老祖宗们那么‘卷’,有的是为了理想,有的是为了生存,有的只是惯性使然。了解这些,或许能让我们在各自的‘卷途’上,多一分清醒,多一分选择,也多一分对他人(包括古人)艰辛的理解与同情。当然,该划水时……咳咳,该休息时也要懂得休息,毕竟,‘卷’赢了青史留名,‘卷’输了……也得过日子不是?”
天幕上,那个灰扑扑的、象征着劳作的磨盘虚影,旋转速度逐渐减慢,最终停滞、淡化,连同那些潦草疲惫的大字一起,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正常的天空底色之中。四角曾响起各种噪音的地方,此刻也只剩下一片澄净。
万朝世界,却陷入了比以往更深沉的集体静默与思考。官员们在想自己的忙碌价值几何,读书人在权衡科举之路的得失,农民在叹息命运的同时或许也感到一丝被“看见”的慰藉,工匠商户则在琢磨如何更有效率地“卷”。皇帝们在考虑如何平衡“驱使”与“休养”。那些心生“躺平”之念的人,则仿佛找到了理论依据。
而在那个观测一切的空间,林皓长长地舒了口气,看着屏幕上几乎要溢出的“共鸣”、“疲惫”、“反思”、“无奈”等复杂情绪能量,揉了揉眉心。“‘内卷’话题果然直击灵魂,不分古今。下次……得换点更轻松、更‘离谱’的了吧?比如‘历史上那些匪夷所思的迷信与祥瑞’?或者‘古人是如何追星和搞偶像崇拜的’?得找个能让大家从‘卷’中暂时笑出来的题材。”他一边盘算,一边开始构思下一个如何能让万朝众生瞠目结舌、同时又乐在其中的、独一无二的天幕开场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