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深处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
没有光,也没有声音,只有冰冷的、沉淀了万古星骸死寂的气息,顺着狭窄的甬道缓缓流淌。
王起站在甬道口,手中的“孤陨”刀散发着微弱的清冷辉光,勉强照亮身前数尺。
刀身传递来的,除了警惕,还有一丝奇异的……指引感。
仿佛这把曾斩破“观测”的刀,对白素呓语中提到的“抗拒‘注视’的歌声”,产生了某种微不可查的共鸣。
这共鸣很淡,却真实存在。
王起回头,看了一眼石室中昏迷的两人和疲惫的同伴。
慕容九正用干净的布巾蘸着凝结的星露,小心擦拭白素额头的冷汗,眼神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无痕依旧隐在阴影中,如同沉默的岩石,只有偶尔扫向甬道的目光,锐利如鹰。
他们都需要时间,一个安全的地方,来恢复和稳定。
但这个洞穴,真的安全吗?
白素昏迷前指向这里的呓语,是希望,还是另一个陷阱的诱饵?
王起没有过多犹豫。
他深知,在这片被遗忘的星河,停滞往往意味着更大的危险。
那些“标记”他们的机械虫,那双始终悬于头顶的冰冷“眼睛”,还有白素体内时刻可能爆发的污染……他们必须主动寻找出路,哪怕前路未卜。
“我下去看看。”王起的声音在寂静的石室中响起,平静而坚定,“你们留在这里,保持警戒。如果……”
他没有说完,但慕容九和无痕都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下面有不可抵御的危险,或者他长时间未归,他们需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慕容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与不容置疑的坚持:
“小心。”千言万语,只化作了这两个字。
无痕从阴影中微微颔首,匕首在指尖无声翻转了一下,表示明白。
王起不再多言,转身,步入了甬道的黑暗之中。
甬道起初狭窄崎岖,需要侧身而行,脚下是棱角分明的星骸碎块。
走了约莫数十步,通道开始变得宽敞,坡度也越发陡峭,一路向下,仿佛通向地心。
四周的洞壁不再是粗糙的星骸断面,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仿佛被高温熔炼后又自然冷却形成的琉璃质感,光滑而冰冷,偶尔能看见内部封存着点点黯淡的星芒,如同沉睡的眼睛。
越是深入,那股遗忘之力带来的神魂侵蚀感反而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沉重、仿佛背负着整片星河历史的沧桑与孤寂。
空气不再流动,死寂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淌和心脏搏动的声音。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百丈,或许千丈。
前方的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点……光。
不是星光,也不是能量辉光,而是一种极其柔和、仿佛最纯净的月光透过深海映照上来的……淡蓝色光晕。
光晕很微弱,却稳定地存在着,驱散了部分浓稠的黑暗。
同时,王起也听到了声音。
不是白素所说的“歌声”。
而是一种……极其低沉、悠长、仿佛大地脉搏般的……嗡鸣。
这嗡鸣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在脚下的岩石、周围的洞壁,乃至他手中的“孤陨”刀上,引起细微却清晰的共振。
刀身的共鸣感,在这里变得强烈起来。
王起放慢脚步,握紧刀柄,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融入这片亘古的寂静,朝着那光晕和嗡鸣的源头靠近。
通道在这里拐了一个弯。
拐过弯,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比上方石室大了数十倍的巨大地下空洞。
空洞呈不规则的椭圆形,最高处距离地面约有二十余丈。
洞顶并非岩石,而是无数垂落下来的、晶莹剔透的、如同巨大钟乳石般的星骸结晶簇!
这些结晶簇内部流淌着液态的淡蓝色光芒,正是光源所在。
光芒洒落,将整个空洞映照得如同海底龙宫,光怪陆离,却又充满了一种冰冷圣洁的美感。
而空洞的地面中央,并非实土,而是一片……平静无波、呈现出深邃墨蓝色的“水潭”。
水潭不大,直径不过三四丈,但潭水凝练如汞,不起丝毫涟漪,水面倒映着顶上垂落的蓝色晶光,仿佛一块镶嵌在地底的巨大墨玉,幽深得令人心悸。
那低沉悠长的嗡鸣声,正是从这水潭深处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神魂的韵律。
更令人惊讶的是,在水潭的边缘,靠近王起方向的岸边,静静地坐着一个人。
或者说,一具……躯体。
那是一个身穿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破损不堪的麻布长袍的老者。
他背对着入口,面向水潭,身形佝偻,头发灰白干枯,如同深秋的荒草。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已经与这片地穴、这潭幽水、这满洞晶光融为一体,坐化了不知多少岁月。
王起没有立刻上前。他站在通道口,目光如刀,仔细打量着这诡异而静谧的场景。
他的感知小心翼翼地延伸出去,却如同泥牛入海,无论是那老者,还是那水潭,都仿佛是一片绝对的“空”,探不到任何生机,也探不到任何能量波动。
但“孤陨”刀的共鸣,以及那来自水潭深处、仿佛能涤荡心神的地脉嗡鸣,都告诉他,这里绝不寻常。
白素听到的“歌声”,难道就是这地脉嗡鸣?
可这嗡鸣虽然奇异,却并非“歌声”,也感觉不到明确的“抗拒”意志。
就在王起凝神观察之际——
那背对着他的、仿佛石雕般的老者,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转头,也不是起身。
只是他那垂在身侧、枯槁如树枝的右手,食指,极其缓慢地……
抬起了大约一寸,指尖,指向了水潭对岸,那片被蓝色晶光照亮、布满了奇异扭曲纹路的洞壁。
随着他这一指,原本平静如镜的墨蓝色潭水,水面中央,无声无息地……荡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涟漪扩散,潭水深处,那低沉的地脉嗡鸣声,似乎也发生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变化,多出了一缕……难以言喻的、仿佛叹息般的悠长余韵。
王起瞳孔微缩。
这老者……不是死物!
他依然保持着绝对的警惕,但心中那份被指引的感觉却越发清晰。
他顺着老者所指的方向看去。
水潭对岸的洞壁上,那些扭曲的纹路在蓝色晶光的照耀下,隐隐构成了一幅庞大而残缺的……星图?
不,更像是某种地图,或者……脉络图?
纹路复杂无比,交织错乱,其中几条主要的、呈现出暗金色的纹路,格外醒目,它们蜿蜒伸展,最终都指向了洞壁上一个被阴影笼罩的、不起眼的凹陷处。
王起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凹陷处。
那里,似乎……插着什么东西。
距离太远,光线昏暗,看不真切。
只能隐约看到一点极其黯淡的、与周围暗金色纹路同源的微光。
是钥匙?是线索?还是……另一个考验?
王起沉吟片刻,迈步向前。他没有走向那老者,也没有直接去往对岸。
他沿着水潭边缘,保持着与老者、与水潭一定的距离,缓缓绕行。
脚下是坚硬的、仿佛玉石般光滑的地面,泛着淡淡的冷光。
越是靠近水潭,那股地脉嗡鸣带来的心神安宁感就越强,甚至让他体内翻腾的气血和刺痛的神魂都舒缓了一丝。
这水潭,似乎具备某种温和的、滋养与镇定的力量。
当他走到大约与那老者平行、隔水相望的位置时,他停下了脚步,再次看向老者。
老者依旧背对着他,食指依旧抬着一寸,指向对岸,再无其他动作。
仿佛刚才那一指,耗去了他积攒万古的力气。
王起沉默地看着老者佝偻的背影,又看了看那幽深的水潭,最后目光落回对岸洞壁的凹陷处。
他不再犹豫。
脚尖轻点地面,身形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轻飘飘地掠过数丈宽的墨蓝色潭水。
他没有直接踩踏水面,而是选择了最短的直线距离,凌空而过。
就在他身形掠过水潭正上方时,异变突生!
下方平静的潭水,毫无征兆地向上凸起!
并非巨浪,而是一道纤细、凝练、完全由墨蓝色潭水构成的……水箭!
水箭无声无息,速度却快如闪电,直射王起后心!
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
正是王起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身处半空无处借力的时刻!
这一下偷袭,阴险毒辣,远超之前任何机械造物的攻击!
王起似乎早有预料。
或者说,他从未放松过对此地任何异象的警惕。
他甚至没有回头。
只是握着“孤陨”刀的手腕,极其轻微地向后一翻。
刀鞘的末端,恰到好处地,点在了那道激射而来的水箭箭尖之上。
“叮。”
一声仿佛水滴落入玉盘的脆响。
那道凝练无比、蕴含着某种阴寒穿透力的水箭,在触及刀鞘末端的瞬间,骤然崩散,重新化为普通的潭水,哗啦一声落回池中,激起一圈稍大的涟漪。
王起的身形,已稳稳落在对岸。
他缓缓转身,看向水潭。
潭水重归平静,仿佛刚才那阴险一击从未发生过。
而水潭对面,那枯坐的老者,依旧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只有那抬起的食指,不知何时,已经无声地……放了下去。
王起眼神冰冷。
刚才那一击,绝非自然现象。
是这水潭本身有灵?还是那老者暗中操控?
抑或是……这整个地穴,就是一个巨大的、考验闯入者的……活体机关?
他没有去深究。
他的目光,已经锁定了洞壁凹陷处那点黯淡的金光。
走近看去,那果然是一样东西。
不是钥匙,也不是武器。
而是一枚……令牌。
令牌约莫巴掌大小,非金非玉,呈现出一种古朴的暗铜色,边缘有着波浪般的不规则纹路。
令牌表面,刻着一个极其古老、王起从未见过、却莫名能理解其意的符号——
“渊”。
令牌大半截插入洞壁,只露出顶端和那个符号,散发着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暗金色光晕。
这光晕,与洞壁上那些暗金色主要纹路的光泽,一模一样。
王起伸出手,握住令牌露出的部分。
触手冰凉,质地沉重。
他尝试向外拔。
纹丝不动。
仿佛这令牌与整片洞壁,乃至与这方地穴、这条地脉,都生长在了一起。
王起没有强行用力。他闭上眼,将心神沉入手中“孤陨”刀,引动刀魂中那丝“斩观测”的凛冽意蕴,同时,也将自身混沌核心那包容与定义的特性,缓缓注入令牌之中。
他在尝试……“沟通”,或者说,“验证”。
看看这令牌,是否认可他,或者说,认可他手中的刀,认可他这一路走来的“抗争”之意。
时间一点点流逝。
洞顶垂落的蓝色晶光无声流淌,地脉嗡鸣悠长如旧。
就在王起以为此举无效,准备另寻他法时——
手中的暗铜令牌,猛地一颤!
那个“渊”字符号,骤然亮起!不再是黯淡的金光,而是一种深沉内敛、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暗金色光芒!
与此同时,王起脚下的地面,洞壁上的所有纹路,乃至整个地穴,都随着令牌的亮起,轻轻震动起来!
地脉嗡鸣声陡然拔高,变得清晰而富有节奏,仿佛真的化作了一曲古老、苍凉、却又蕴含着不屈意志的……地脉之歌!
歌声(或者说嗡鸣)在空洞中回荡,穿透岩石,仿佛要传向星骸浅滩之外,传向那片被遗忘的、冰冷的星河!
而在王起的感知中,一股庞大而晦涩的信息流,顺着令牌,涌入他的脑海!
那不是具体的文字或画面,而是一种更加直接的……“坐标”与“印证”!
这令牌,是一个“信物”!
一个指向某个被称之为“渊”的、与“观测者”长期对抗的、隐秘存在的……联络信物!
同时,它也“印证”了王起体内“孤陨”刀魂的力量,以及他这一路所展现的、对抗“观测”与“污染”的意志!
信息流中还夹杂着一幅极其简略的星图,标注出了如何利用这片星骸浅滩特殊的地脉节点,短暂开启一条相对稳定、能避开大部分“注视”的通道,前往那个“渊”所在的、名为“归寂海”的区域的方法!
“归寂海”……王起心中一动。
这名字,与“遗忘星河”似乎有着某种对应关系。
就在他消化这些信息时——
“咔嚓。”
一声轻微的、仿佛枯枝折断的声响,从水潭对面传来。
王起猛地抬头。
只见那一直背对着他、枯坐不动的老者,身体……正在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化为灰白色的尘埃!
从指尖开始,蔓延到手背、手臂、肩膀……如同经历了亿万年风化的沙雕,正在悄然崩塌。
而在老者身躯彻底化为尘埃、消散于无形的最后一瞬——
他那一直低垂的头颅,似乎……极其艰难地、向后……转动了一点点。
王起看到了一张完全被岁月侵蚀、模糊不清的脸孔。
只有那双眼睛,在尘埃湮灭前的刹那,清晰地“看”了他一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生机,没有情绪。
只有一种……看尽了万古兴衰、见证了无数抗争与沉沦后的……
最终释然。
以及,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
托付。
然后,尘埃落定。
老者坐化之处,空无一物,只余地面上一点淡淡的、人形的痕迹,迅速被流动的蓝色晶光覆盖。
水潭依旧,晶光依旧,地脉幽歌依旧。
仿佛那老者,从未存在过。
王起握着微微发烫的暗铜令牌,站在洞壁前,沉默了许久。
他明白了。
这老者,或许就是这片地脉的守护者,是“渊”留在此地的最后一个“哨兵”。
他在这里等待了不知多少岁月,等待着一个能唤醒令牌、得到“印证”的后来者。
他的使命,就是将这信物和坐标,交给下一个……抗争者。
而现在,这使命,落在了王起肩上。
王起将令牌从洞壁中拔出。这一次,轻而易举。
令牌离开洞壁的瞬间,洞壁上那些暗金色纹路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地脉的嗡鸣声也渐渐恢复成最初那种低沉的韵律。
王起看着手中的“渊”字令牌,又看了看对面空荡荡的岸边。
然后,他转身,沿着来路返回。
他知道,新的路,已经出现在脚下。
尽管这条路,可能通往更加深邃的黑暗与危险。
但至少,他们不再是无头苍蝇。
至少,他们知道,在这片被“观测”和“遗忘”的冰冷星河中,并非只有他们……在孤独地战斗。
回到上方石室,慕容九和无痕立刻投来询问的目光。
王起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暗铜令牌,轻轻放在了白素身边。
令牌靠近白素的瞬间,白素皮肤下那些蠕动的暗紫色纹路,似乎……微微平静了一丝。
慕容九惊讶地看着令牌,又看看王起。
王起望向石室入口外,那片被黯淡星光照亮的星骸浅滩,缓缓道:
“准备一下。”
“我们……去‘归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