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年关将近的杭州城,夜色被各色灯笼点缀得暖融而迷离。
红袖坊内更是丝竹盈耳,笑语欢声,一派浮华景象。
然而,这份浮华却被一位不速之客打破了。
来人身着青衫,头戴纶巾,年纪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温润,嘴角习惯性地带着一抹浅淡笑意,正是化名“赵文楚”的玄天教圣子楚文昭。
他并未像寻常客人那般流连于大堂的莺歌燕舞,而是直接点名要见楚云裳。
金嬷嬷久经风月,眼力何等老辣,一眼便看出这年轻人气度不凡,绝非寻常书生。
金嬷嬷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热情笑容,婉转道:“哎哟,这位赵公子,实在不巧,云裳姑娘近来身子不适,早已闭门谢客了。我们坊里新近来了几位姑娘,色艺双绝,不如老身为您引见?”
楚文昭笑容不变,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嬷嬷不必麻烦,在下此来,只为楚大家。烦请嬷嬷去云裳阁通传一声,只说…”
他略一停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醉翁之意不在酒。”
金嬷嬷面露难色,楚云裳有孕在身是事实,更重要的是,她是陆恒心尖上的人,岂是旁人想见就能见的?
但眼前这赵文楚气度迫人,言语间有种难以言喻的威势,让她不敢轻易得罪。
犹豫片刻,她只得赔着笑脸:“那公子稍候,老身去去就来。”
云裳阁内,暖香静谧,与外间的喧嚣恍如两个世界。
陆恒正陪着楚云裳在窗下对弈,听金嬷嬷禀报后,他执棋的手微微一顿。
“赵文楚?”
陆恒微微蹙眉,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此人形貌如何?还说了什么?”
金嬷嬷仔细回想,描述道:“约莫二十出头,读书人打扮,气质很是温雅,不像普通人家的子弟。对了,他身边还跟着个手持书卷的文士,看着也非寻常随从。他坚持要见云裳姑娘,还说…说什么‘醉翁之意不在酒’。”
“醉翁之意不在酒…”
陆恒低声重复了一遍,眼中闪过了然。
这句话看似寻常,在此刻却别有深意。
对方点名要见楚云裳是假,恐怕真正想见的,是他陆恒。
而且,能用出这等含蓄又精准的试探,来人绝非庸碌之辈。
陆恒放下棋子,对面露忧色的楚云裳安抚地笑了笑:“无妨,我去会会这位赵公子。”
红袖坊一间僻静的雅间内,楚文昭正悠然品着茶,见陆恒推门而入,他放下茶盏,含笑起身,拱手道:“这位想必便是名满杭州的潇湘子,陆恒陆公子了?在下赵文楚,冒昧相邀,还望海涵。”
陆恒还礼,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
此人气质温润如玉,眼神澄澈,仿佛能洞悉人心,绝非普通文人。
两人分宾主落座,一番简单的寒暄后,话题便自然而然地转到了诗词文章上。
楚文昭显然学识渊博,经史子集信手拈来,对诗词的见解也颇为独到,并非泛泛而谈。
陆恒虽以“文抄公”起家,但穿越前好歹有着远超这个时代的文学积淀,加之近来与李醉、苏明远等人交往,眼界早已开阔,应对起来倒也从容不迫,偶尔引经据典,或提出些新颖观点,反倒让楚文昭眼中异彩连连。
“陆兄大才!”
楚文昭由衷赞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尤其是对‘文以载道’的理解,不拘泥于形式,而重其神髓,实在发人深省。”
陆恒微微一笑:“赵兄过奖了,不过是些个人浅见罢了。”
话题在融洽的氛围中逐渐深入,不知怎的,便从文学转到了时政,谈到了如今大景朝的现状。
楚文昭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忧国忧民:“如今朝堂之上,党争不休,边疆之外,强敌环伺。江南虽富庶,然土地兼并日甚,豪强林立,底层百姓生计维艰,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陆恒默默听着,并未立刻接话,端起茶杯,轻轻吹拂着浮沫,半晌才道:“赵兄所言,确是实情。不过,陆某以为,无论朝堂如何变幻,谁坐在那金銮殿上,对于这天下千千万万的升斗小民而言,或许并不那么重要。”
楚文昭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这种言论,在他听来可谓是大逆不道,却又带着一种直指核心的残酷真实。
楚文昭忍不住追问:“哦?陆兄何出此言?”
陆恒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笑着说道:“百姓所求,其实很简单。不过是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劳有所得,老有所养,幼有所教,病有所医。谁能让他们吃饱穿暖,安居乐业,谁便是好皇帝,好朝廷。”
“若是一味穷兵黩武,或是横征暴敛,弄得民不聊生,即便喊着再响亮的口号,拥有再正统的名分,在百姓眼中,也与暴君无异。”
陆恒抬眼看向楚文昭,语气平静,却掷地有声:“故而,陆某以为,评判一个政权好坏的标准,不应是它姓什么,或是它遵循何种道统,而应是它治下的百姓,是否真的能过上好日子,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才是好政权。”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楚文昭耳边炸响。
他自幼接受的教导,无不是忠君爱国,华夷之辨,道统之争。
从未有人如此赤裸裸地将“民”置于“君”之上,将实实在在的生活质量置于虚无缥缈的大义名分之上。
这与他所知的玄天教教义中,那些关于“平等”、“均富”的朴素理想,在某些层面上竟不谋而合,但陆恒的表述更加直接,更加功利,却也更加真实。
楚文昭心中震撼莫名,看向陆恒的眼神彻底变了。
不再是起初的试探与好奇,而是带上了一种发现同道中人的惊喜与激赏。
他发现,与陆恒交谈,无需那些虚伪的客套与隐晦的机锋,可以直抒胸臆,探讨最本质的问题。
“陆兄之见,真是振聋发聩!”
楚文昭抚掌赞叹,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剥去那些华丽的外衣,直指根本,是啊,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若不能安民,一切皆是空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