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无底,渡亡魂;魂无忆,忆非真;真言蚀骨,骨作舟身。”
死寂的灰白色“海”中,江眠那点微弱的、几乎透明的火星,如同风中残喘的最后一粒萤火,依附在那片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薄片上,漫无目的地飘荡。与灰蓝色“错误回响手掌”的生死搏杀,耗尽了她的本源,自我印记虚弱到只剩一丝维系存在的不甘。那关于“阴炉心火”与血脉传承的恐怖猜想,则像一枚烧红的钉子,深深楔入她混乱的意识深处,带来刺痛与更深的迷茫。
母亲……传承……工具……萧寒……
这些碎片在虚无中沉浮,无法拼凑,却持续散发着冰冷的不安。她需要答案,需要力量,需要摆脱这种朝不保夕、随时可能被吞噬或消散的蝼蚁状态。但在这渊层的死寂深处,连“思考”都是一种奢侈的消耗。
薄片漂移的速度越来越慢,粘稠的灰白基底仿佛无形的泥沼,拖拽着一切。周遭那些悬浮的古老残骸与尘埃光点,一成不变,如同墓园中永恒的陪葬品。时间感彻底消失,只有无尽的、令人发疯的单调。
就在江眠的意识即将被这绝对的孤寂与虚弱再次拖入混沌时,一点极其微弱的、有规律的“动静”,从极其遥远的下方传来。
不是之前那种吞噬的吸力,也不是“错误回响”的波动,而是一种……节律性的、沉闷的“咚……咚……咚……”声,间隔很长,但稳定得不可思议,仿佛某个巨大而古老的心脏,在无尽深暗中缓慢搏动。
这声音穿透粘稠的灰白基底,微弱却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一种奇特的“生机”——并非生命的活力,而是某种“活动存在”的标识,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江眠那点即将涣散的意念,如同即将溺水之人看到远方一丝微光,猛地凝聚起来。有东西!在下面!在活动!
是危险?还是……机会?
她几乎没有犹豫。留在原地是缓慢的消亡,漂向未知至少存在变数。她榨取最后一点意念,努力调整薄片那点可怜的“势差”,朝着“咚咚”声传来的、概念上的更“下”方,艰难地“沉降”下去。
沉降的过程比之前更加费力。灰白基底的“粘度”似乎在增加,阻力巨大。那“咚咚”声成了唯一的路标,引导着她向下,再向下。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景象开始发生缓慢的变化。灰白的底色逐渐加深,掺入了一些暗淡的、仿佛铁锈或干涸血液般的褐红色。悬浮的残骸碎片体积变得更大,形状也更加扭曲怪诞,有些甚至隐约能看出曾经是某种宏伟建筑或巨型机械的部分,但风格古老诡异,完全不属于已知文明。尘埃光点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稀疏的、暗红色的、如同呼吸般明灭的微小光斑。
空气(如果存在)中的陈腐气息更加浓重,还混杂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腥甜味,像是某种古老香料与败血混合后的产物。
“咚……咚……咚……”
声音越来越清晰,节奏依旧缓慢,但每一声都仿佛敲打在存在本身的结构上,带来轻微的、灵魂层面的震颤。
终于,在穿过一片由巨大、扭曲金属梁架构成的“丛林”后,江眠“看”到了声音的来源。
那是一片相对“开阔”的渊层区域。下方,灰白与暗红混杂的基底仿佛在这里形成了一个缓坡,或者说是“浅滩”。在“浅滩”之上,泊着一艘……船。
船的模样极其古怪。它并非木制或金属,主体似乎是由某种巨大生物的、经过漫长岁月处理后的惨白色骨骼拼合而成,骨节粗大,形态狰狞,透着森森寒意。船身狭长,两头微微翘起,没有帆,也没有常规的桨。船体表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细小扭曲的暗红色符文,符文随着那“咚咚”的节律微微明灭。船头,立着一根更高的、顶端镶嵌着一颗拳头大小、浑浊暗黄、如同某种巨大生物眼球的晶体,晶体内部有粘稠的液体缓缓流转,散发出微弱而稳定的黄光,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
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推动这艘骨舟的“动力”。
在骨舟两侧的“浅滩”上,立着两排高大沉默的身影。它们身披破烂不堪、颜色晦暗的宽大斗篷,兜帽低垂,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兜帽下深沉的黑暗。它们赤足站在灰红相间的“滩涂”上,脚踝几乎被粘稠的基底淹没。每个身影手中,都握着一根长长的、同样由惨白骨骼制成的篙竿。
“咚!”
随着一声沉闷的节律响起,两排身影动作极其整齐划一地,将手中骨篙深深插入前方的“滩涂”基底中。
“哗……”
想象中的水声并未出现,只有一种粘稠物质被划开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骨篙插入处,暗红与灰白的基底泛起一圈圈缓慢扩散的涟漪。
接着,所有身影同时躬身、发力,骨骼摩擦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推动骨篙向后。
“咚!”
骨舟,便随着这整齐的动作,向前极其缓慢地挪动一小段距离。然后,篙竿提起,再次插入前方……周而复始。
推动骨舟的,是两排沉默的、如同傀儡般的“篙手”。而那“咚咚”的节律,似乎源自骨舟本身,或者船头那颗浑浊的眼球晶体,指挥着篙手们的动作。
这是一艘在渊层“浅滩”上,以某种诡异方式“航行”的骨舟。而那些篙手……它们身上散发出浓烈的不祥气息,没有生命波动,只有一种深沉的、被束缚的“死意”和……怨念?
江眠的火星在薄片上轻轻颤抖。这景象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诡异而恐怖,却又带着一种荒诞的“秩序”感。这骨舟是什么?这些篙手是什么?它们要航向哪里?
就在她惊疑不定地“观察”时,骨舟船头,那颗浑浊的黄色眼球晶体,忽然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没有瞳孔,但那“视线”仿佛有实质般,精准地扫过江眠火星所在的区域!
江眠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想躲藏,但在这空旷的“浅滩”上方,她这点微弱的火星和薄片根本无处可藏。
眼球晶体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冰冷、麻木,带着一种非人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漂浮的垃圾是否有打捞价值。
片刻后,眼球晶体转了回去,继续“望”向前方。但骨舟航行的方向,却发生了微小的偏转,朝着江眠这边缓缓靠拢过来!
它发现我了!它想干什么?
江眠心脏狂跳(如果还有的话),火星光芒急促闪烁。逃?往哪里逃?她的移动速度远不及这看似缓慢、实则稳定的骨舟。
很快,骨舟来到了她下方的“浅滩”区域,停在了离她悬浮位置不远的地方。那些沉默的篙手也停下了动作,如同雕塑般立在原地,只有破烂的斗篷下摆在无形的“气流”中微微晃动。
船头,眼球晶体再次转向她。同时,一个苍老、沙哑、仿佛两块粗糙骨头互相摩擦的声音,直接在她那点微弱的自我印记中响起:
“一点……新火的……余烬?还沾着……上面的‘铁锈’味(指守夜人秩序残渣)和……‘老错误’的……伤口气息(指灰蓝色手掌)?”声音断断续续,却清晰异常,“真是……稀罕的……‘漂流物’。运气……不错,没被‘吞掉’,也没……彻底散掉。”
江眠紧张地“注视”着骨舟和那颗眼球。她能感觉到,这声音的主人,其存在层级远超之前的“错误回响手掌”,甚至可能不亚于那个在渊层上层对她发出意念的未知存在。但感觉上,似乎没有直接的、强烈的恶意?至少目前没有。
“你是谁?”江眠努力凝聚意念,发出微弱的询问。
“摆渡人。”那苍老骨头摩擦般的声音回答得很简单,“负责……在这段‘缓坡区’,打捞……还有价值的‘漂流物’,送往……该去的地方。你也可以叫我……陶老。当然,这不是真名,是……职业。”
摆渡人?陶老?打捞漂流物?送往该去的地方?
江眠心中疑窦更深。这渊层深处,竟然还有这样系统性的“职业”存在?
“你……想把我怎么样?”她直接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怎么样?”陶老的声音似乎带上一丝极淡的、类似嗤笑的意味,“你这样的状态,还能‘怎么样’?一阵稍大点的‘渊流’就能把你吹散。带你去个……相对安稳点的地方,或许……还能给你找个临时的‘壳’,让你多‘活’一阵。当然,不是免费的。”
“安稳的地方?临时的壳?代价是什么?”江眠追问。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在这深渊底层更是如此。
“代价?”陶老顿了顿,“你身上……有点有趣的东西。虽然弱,但‘颜色’很特别。到了地方,让我……仔细‘看看’。如果确实有价值,或许……我们可以做个交易。如果你不愿意,或者看了之后觉得没价值……”眼球晶体微微转动,瞥了一眼那些沉默的篙手,“你就继续在这里飘着,等着被‘渊’消化,或者被别的什么东西捡走。选择权……在你。”
又是交易,又是审视价值。江眠心中冷笑。果然,到哪里都逃脱不了被评估、被利用的宿命。但陶老的话也点出了一个残酷现实:以她现在的状态,独自飘荡,生存几率渺茫。跟他走,至少暂时有个“相对安稳”的容身之所,还有可能获得一个“壳”。
“你要带我去哪里?”她最后问道。
“溯影之冢。”陶老吐出四个字,“一段比较稳定的‘记忆回流区’,也是……我们这些‘拾荒者’和‘摆渡人’暂时的聚集点。那里规则相对固化,来自‘上面’的碎片也多,或许……能找到适合你的东西。”
记忆回流区?拾荒者聚集点?这渊层之下,似乎还存在着一个她完全不了解的、隐秘的生态圈。
江眠沉默了片刻。理智告诉她,跟这个神秘的“陶老”走,风险极大,无异于刚出狼窝又入虎穴。但直觉(或者说,那点疯狂的求生欲和探究欲)却在蠢蠢欲动。留在这里是慢性死亡,跟他走,至少有机会接触到更多信息,甚至恢复一些力量。那个关于“阴炉心火”的线索,或许也能在所谓的“溯影之冢”找到更多蛛丝马迹。
赌了。反正,她也没什么可再失去的了。
“好。”江眠的意念传出,“我跟你走。”
“明智。”陶老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眼球晶体黄光微微一闪。
一名离江眠最近的篙手,缓缓抬起了一只骨手(斗篷下露出的确实是惨白的手骨),朝着江眠的方向虚虚一抓。
一股柔和但不容抗拒的吸力传来,江眠附着的那片黑色薄片,连同她微弱的火星,被稳稳地“摄”了过去,落在那篙手摊开的骨掌之中。骨掌冰凉刺骨,但握持的力度恰到好处,既没有捏碎薄片,也没有让火星逸散。
篙手转身,迈着僵硬的步伐,踏上骨舟。它的脚步落在船体骨骼上,发出空洞的“叩叩”声。它走到船头附近,将江眠和薄片放在了一个似乎是特意预留出来的、凹陷的骨槽里。骨槽内壁光滑,底部铺着一层薄薄的、暗红色的细密苔藓状物质,散发出微弱的暖意和一种安抚精神的波动。
“暂时待在这里。别乱动。”陶老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们要开船了。这段路,不太平。”
话音刚落。
“咚!”
沉闷的节律再次响起。
两排沉默的篙手,动作整齐划一地,将骨篙再次插入前方粘稠的“滩涂”。
骨舟,开始继续它缓慢而坚定的航程,朝着灰红交织的渊层更深处驶去。
江眠躺在骨槽里,透过薄片,能“看”到船头那颗浑浊眼球晶体散发的黄光,以及黄光勉强照亮的、前方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偶尔掠过的巨大扭曲残影。篙手们沉默地劳作着,骨篙起落,带起粘稠的摩擦声。那“咚咚”的节律如同心跳,稳定地敲打着这片死寂的世界。
她尝试感知陶老的存在,但除了那颗眼球晶体和偶尔响起的声音,她感觉不到任何类似“意识体”的明确存在。这位“摆渡人”的本体,似乎就隐藏在这艘骨舟的某处,或者……本身就是这骨舟的一部分?
航行了不知多久。周围的环境持续变化。暗红的色调越来越浓,灰白逐渐退去。悬浮的残骸变得更加巨大、狰狞,有些甚至像一座座漂浮的、死寂的山峦。空气中那股腥甜味混杂了更多的、类似硫磺和金属锈蚀的刺鼻气息。偶尔,能看到一些暗红色的、形态不定的影子在远处的黑暗深处快速掠过,发出极其细微的、仿佛窃窃私语般的嘶嘶声,但每当骨舟的黄光照过去,它们便迅速隐没。
陶老说的“不太平”,或许就是指这些东西。
骨舟的航行并非一帆风顺。有时会遇到突然出现的、无形的“湍流”,让船身剧烈摇晃,篙手们需要奋力稳住。有时,粘稠的基底中会突然伸出一些苍白、半透明的、如同巨型水母触须般的东西,试图缠绕骨舟或篙手,但船头的眼球晶体黄光会骤然加强,照在那些触须上,触须便如同被灼伤般迅速缩回,留下淡淡的焦臭。有一次,甚至从斜上方的黑暗坠落下半截巨大无比的、仿佛某种飞行器残骸的东西,带着骇人的声势砸向骨舟,是篙手们同时发力,配合骨舟某种无形的力场,才险之又险地将其偏转开,残骸擦着船边落下,沉入无尽的基底深处。
江眠目睹着这一切,心中震撼。这渊层,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危险和复杂。而这艘看似破败的骨舟和这些沉默的篙手,竟然能在这等险境中穿梭,其蕴藏的力量和秘密,恐怕也非同小可。
终于,在又一次避开一群在远处聚拢、如同食人鱼群般闪烁着暗红光芒的细小光点后,前方出现了不一样的景象。
那是一片……相对明亮的区域。
并非有光源照射,而是那里的“基底”本身,散发出一种柔和、稳定、如同月光般的银白色辉光。银光之中,悬浮着无数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光斑,光斑内如同走马灯般,快速闪烁着各种模糊的画面、符号、文字片段——那是高度浓缩、沉淀下来的“记忆回响”!这些记忆回响的光斑,如同星河中的星辰,在这片银白区域缓缓流转、生灭。
而在这些“记忆星河”的“河床”上,矗立着一些东西。
那是一些……建筑的残骸,或者说是模仿建筑形态的“堆积物”。它们由各种各样的碎片构成:巨大的骨骼、锈蚀的金属、规则的结晶块、甚至是一些完整的、但风格怪异的器物。这些碎片被以一种看似杂乱、实则隐含某种规律的方式堆砌、拼接在一起,形成了简陋的、歪歪扭扭的“房屋”、“棚户”乃至“塔楼”的轮廓。有些“建筑”门口,还悬挂着用奇异材料制作的、发出不同微弱光晕的“灯笼”或“标志”。
这里就是“溯影之冢”?这片渊层中的拾荒者聚集地?
骨舟缓缓驶入这片银白色的区域。粘稠的灰红基底在这里变得稀薄、澄清,仿佛化作了流动的银色光雾。那些记忆回响的光斑轻柔地擦过船身,带来瞬间的、杂乱无章的画面和情绪冲击,随即又漂远。
骨舟最终停在了一片相对空旷的“滩涂”边,这里已经泊着几艘其他样式的“船”——有的像是由巨大鳞片拼成的筏子,有的像是某种甲壳类生物的空壳,还有一艘甚至就是一具完整的、如同山峦般的巨兽颅骨,内部被掏空改造。每艘“船”附近,都或多或少有一些活动的身影,形态各异,大多残缺或怪异,但都散发着不弱的气息。它们有的在整理打捞上来的“货物”,有的在修补“船只”,有的则聚集在一些较大的“建筑”门口,似乎在交流或交易。
骨舟的到来引起了一些注意。几道或好奇、或审视、或漠然的“目光”投了过来。江眠能感觉到,这些“目光”的主人都不是易与之辈。
陶老似乎对此习以为常。眼球晶体转动,扫视了一圈,发出苍老的声音:“老骨头回来了。这次……捞到点有意思的‘小火星’。”
篙手们停下动作,如同再次化作雕塑。托着江眠的那个篙手,小心地将骨槽连同里面的薄片和火星端起,走下骨舟,踏上了银白色的“滩涂”。滩涂的触感比之前的灰红基底坚实许多,像是细密的银沙。
篙手托着江眠,走向骨舟后方一堆由巨大肋骨和金属板搭建而成的、歪斜的二层“棚屋”。棚屋门口挂着一盏用某种生物颅骨制成的灯,灯内燃烧着一小簇幽蓝色的冷焰。
进入棚屋,内部比想象中宽敞,但堆满了各种杂物:奇形怪状的矿物、水晶、金属块;封装在透明容器中、缓缓蠕动或静止的诡异样本;大量残破的卷轴、书籍、数据存储体;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散发着不同气息的工具和仪器。空气里弥漫着尘土、金属锈、陈旧羊皮纸和某种防腐药剂的混合气味。
篙手将骨槽放在屋内一张同样由骨骼拼成的、宽大的工作台上,然后无声地退到门口阴影处,恢复了雕塑般的静止。
工作台边,空间微微扭曲,一个身影缓缓浮现。
那是一个极其矮小、佝偻的老者,身高不足四尺,穿着一身用各种暗色破布和皮革胡乱缝制的长袍,几乎拖到地上。他头上戴着一顶奇怪的、仿佛是用某种小型兽类头骨加工而成的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下半张布满深刻皱纹、肤色如同陈年树皮的脸,和一张没有牙齿、干瘪凹陷的嘴。他的双手也枯瘦如柴,指甲乌黑尖长。
他抬起脸,江眠才看到,帽檐阴影下,老者的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仿佛覆盖着白翳的淡黄色,与骨舟船头那颗眼球晶体的颜色如出一辙。原来,那眼球晶体并非独立的装置,而是与这老者感官相连的一部分,或者就是他眼睛的延伸?
这就是“陶老”的本体?
陶老用那双浑浊的淡黄色眼睛,凑近了工作台上的骨槽,仔细地“打量”着江眠那点微弱的火星和承载她的黑色薄片。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表象,直接观察本质。
“嗯……确实是新火,但又带着旧伤的烙印……‘阴炉’的底子?不对,更杂……有‘心火’实验的痕迹……还有‘守夜人’的‘铁锈’……和‘花园’崩溃时的‘怨渣’……甚至有一丝……‘红衣服’的‘寂静’味?”陶老一边看,一边用那骨头摩擦般的嗓音低声自语,语气中充满了惊讶和越来越浓的兴趣,“啧啧啧……你这‘小火星’,简直就是个‘大杂烩’,居然还没把自己‘烧’炸掉,也没被别的什么东西‘吞’干净……奇迹,真是奇迹。”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尖萦绕着一丝极其细微的、淡黄色的能量,缓缓探向江眠的火星,似乎想进行更深入的探查。
江眠立刻感到强烈的威胁和排斥。这老家伙的眼光太毒,一眼就看穿了她身上混杂的诸多“成分”,甚至点出了“阴炉”和“心火”!
她火星猛地一缩,透明的光芒变得锐利,传递出清晰的警告和抗拒意念:“别碰我!”
陶老的手指停在半空,浑浊的眼睛眨了眨,干瘪的嘴角似乎向上扯了扯,像是在笑。“脾气还不小。放心,老头子我对你这点微末本源没兴趣。我只是好奇,你是怎么把这些乱七八糟、互相冲突的东西,‘揉’在一起还没死的。这本身……就是一门学问。”
他收回手指,背着手,在工作台前来回踱了两步,破旧的长袍下摆扫过地面。
“好了,小火星,我们说正事。”陶老停下,面向骨槽,“我带你来了‘溯影之冢’,给你暂时避风的地方。按规矩,该我‘看’货了。刚才只是粗略看看,现在,我要知道你的‘核心印记’里,有没有我感兴趣的东西——比如,关于‘上面’某些区域的最新变化、某些特定‘错误’或‘规则’的详细感知、或者……一些特别的‘记忆’碎片。”
他浑浊的眼睛盯着江眠:“开放你的核心印记,让我‘阅读’表层。作为交换,我可以帮你稳固现在的状态,甚至……帮你找一具临时的、能让你‘活动’起来的‘壳’。公平交易,如何?”
开放核心印记?江眠心中警铃大作。这等于将自己的记忆、意识、乃至存在本质都暴露给对方!虽然陶老说只阅读“表层”,但谁能保证他不会趁机深入挖掘,甚至留下什么后手?
“如果我拒绝呢?”江眠冷冷地问。
“拒绝?”陶老摊了摊枯瘦的手,“那就请便。骨槽你可以暂时用着,这棚屋你也可以待着,直到下次‘大渊流’经过,或者有别的‘住户’看上你这点特别的‘火’,把你弄走。老头子我不强买强卖。”
又是选择。看似自由,实则步步紧逼。没有力量,就没有真正的选择权。
江眠的火星无声地燃烧着。她飞速思考。陶老想要的信息,无非是关于花园崩溃、守夜人行动、红姨、以及可能涉及“阴炉心火”的线索。这些信息对她而言,有些是亲身经历,有些是猜测。透露一部分,或许能换取暂时的安全和恢复的机会。但必须有所保留,尤其是关于她自身“错误”本源核心、以及那最可怕的“阴炉心火”传承猜想的部分。
“我可以让你‘看’一部分。”江眠最终说道,“关于花园崩溃的过程,守夜人的介入,还有……那个红衣女人的一些信息。但我的核心印记不会完全开放,只能传递我允许传递的片段。”
陶老摸了摸干瘪的下巴,似乎在权衡。“片段也行,但必须真实、有价值。如果我觉得有价值,我们的交易就成立。如果我觉得你在糊弄我……”他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冷光,“那你可能就得换个地方‘休息’了。”
“可以。”江眠同意。她开始从自我印记中,剥离出一些相对外围、不涉及核心秘密的记忆片段:无字碑前的对峙、分裂体A的阴谋、规则风暴的爆发、守夜人指挥官的出现和战斗、红姨的诡异表现、以及最后裂缝出现、自己被卷入渊层的模糊感觉……她将这些片段整理、压缩,如同打包一份文件,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这份“记忆包”通过意念传递向陶老。
陶老闭上眼睛(虽然那层白翳让闭眼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尖那点淡黄能量轻轻触碰江眠火星外围,开始接收和“阅读”那些记忆片段。
棚屋内一片寂静,只有角落某个仪器发出极其微弱的、规律的滴答声。
良久,陶老收回手指,睁开了眼睛。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浑浊的眼中闪过思索、惊讶、以及一丝……了然?
“原来如此……‘歧路花园’彻底崩了,分裂体被灭,守夜人扑了个空,连‘红倌人’(他显然知道红姨的某个称呼)都吃了点小亏……最后那裂缝……果然是‘渊瞳’的痕迹……”他低声自语,然后看向江眠,“你给的信息,有点意思。虽然关键部分模糊(比如江眠自己最后的反击和火星新生),但整体脉络清楚。尤其是守夜人指挥官那盏‘审判之灯’的具体威能表现,和‘红倌人’被击退的细节……这些情报,对我有些价值。”
他顿了顿,干瘪的嘴唇扯开一个算是笑容的弧度:“交易成立。小火星,你暂时安全了。而且,看在你这‘大杂烩’体质和带来情报的份上,老头子我额外帮你一把。”
他转身,在一堆杂物中翻找起来,嘴里嘀咕着:“临时用的‘壳’……要能兼容你那乱七八糟的‘火’……还得足够‘结实’,别一用就散架……唔,这个应该可以……”
片刻后,他拖过来一件东西。
那是一具……“人形”。
大约常人高度,但极其瘦削,通体呈现出一种暗淡的、如同劣质陶土般的灰褐色。表面粗糙,布满细密的龟裂纹路,像是烧制失败又经历了漫长岁月风化的陶俑。它没有五官,面部一片平坦,只有两个浅浅的凹陷算是眼窝。四肢俱全,但关节处有明显的、类似榫卯结构的接缝。整个“陶俑”散发着一种沉滞、冰冷、却又奇异地带着一丝微弱“容纳”气息的感觉。
“这是‘息壤俑’,一种用渊层深处沉淀的‘记忆黏土’混合了一些稳定规则烧制出来的玩意儿。”陶老拍了拍陶俑的肩膀,发出沉闷的叩击声,“没什么灵智,坚固度一般,但兼容性不错,对各种规则冲突有一定的缓冲作用。正好适合你这种‘大杂烩’暂时栖身。进去试试?”
江眠看着这具粗糙丑陋的陶俑,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有些荒谬。从有血有肉(或许),到残破躯壳,再到一点火星,现在又要进入一具陶土傀儡?她的存在形式,还真是越来越“非人”了。
但无论如何,这确实是一个能让她重新“活动”、拥有基本感知和行动能力的“壳”。总比当一团随时可能熄灭的火星强。
“怎么进去?”她问。
陶老走到工作台前,双手快速结了几个古怪的手印,口中念诵着低沉晦涩的音节。他指尖淡黄光芒亮起,在空中勾勒出一个复杂的、不断旋转的符号,然后一指那“息壤俑”。
陶俑胸口正中,对应心脏的位置,那些龟裂纹路突然亮起微光,形成了一个旋涡状的凹陷。
“把你的‘火星’和那破铁片(指黑色薄片),一起移进这个‘心窍’。”陶老指示道,“进去后,用你的意念尝试与陶俑内部的‘规则脉络’连接。一开始可能会有点‘排异’和‘延迟’,适应就好。”
江眠依言而行。她操控着薄片,承载着火星,缓缓飘向陶俑胸口的旋涡凹陷。靠近时,一股温和的吸力传来,将她“吞”了进去。
眼前一黑,随即是无数细微的、冰冷的“触须”感包裹上来。那是陶俑内部预设的、简陋的规则网络和感知回路。她努力收束自己的火星,小心地避开那些可能与自身冲突的节点,将本源缓缓“嵌入”陶俑的核心控制区域——一个位于“心窍”深处、更加复杂精密的微小符阵之中。
嵌入的瞬间,剧烈的“排异感”传来!陶俑自带的、属于渊层沉淀物的沉滞规则,与她混乱的“错误”火星发生激烈冲突,震得她意念几乎涣散。那些“延迟”和“阻塞”感也如约而至,仿佛手脚被绑上了沉重的沙袋,思维也变得粘稠。
她咬牙坚持,调动那点微弱的“错误”特质,去侵蚀、去适应、去强行“同化”那些冲突的节点。这个过程痛苦而缓慢,如同将不同熔点的金属强行焊接。
不知过了多久,冲突逐渐减弱,一种别扭的、但勉强可用的“连接”感建立起来。
她尝试着,“睁”开了“眼睛”。
视野是灰蒙蒙的、带着颗粒感的,像是透过劣质的毛玻璃看世界。她“看”到了棚屋内堆放的杂物,看到了工作台,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佝偻的陶老。
她尝试着,动了动“手指”。
陶俑那粗糙的灰褐色手臂,极其缓慢地、带着生涩的“咔嚓”摩擦声,抬起了几寸,手指微微弯曲。
成功了。她暂时有了一个可以操控的“身体”,尽管粗糙、笨重、感知受限。
陶老浑浊的眼睛看着她(陶俑)的动作,点了点头:“还行,适应得比我想象的快。看来你那‘大杂烩’的兼容性确实不错。记住,这‘息壤俑’强度有限,别跟人动手,也别去规则冲突太剧烈的地方。它的主要作用是让你能在这里活动、交流,顺便……掩盖一下你那点特别的‘火’气,省得被一些鼻子灵的‘住户’盯上。”
江眠(现在可以称之为陶俑江眠)缓缓从工作台上坐起,动作僵硬。她“看”向陶老,用陶俑那没有嘴巴的面部,发出意念:“谢谢。现在,我该做什么?”
“做什么?”陶老嘿嘿笑了两声,声音依旧难听,“当然是熟悉环境,然后……想办法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