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在青鸾身后,一步步的巡视着这片匠坊区。大脑在飞速运转,像那些正在咬合的精密齿轮一样,再次试图咬合上三郎君那晦涩难懂的心思。
手中的这块铁牌,此刻仿佛变得滚烫。
三郎君让我来查乌沉木。这是明令。
但他给了我足以调动这座隐秘兵工厂的最高级别信物。
以三郎君那种走一步看十步、九曲十八弯的脑子,他绝不会做多余的事。
他让我深入俚人区,难道仅仅是为了乌沉木?
不,若是只为乌沉木,何必给我这块能在兵工厂畅通无阻的牌子?
一种近乎荒谬却又极其合理的推测在我脑海中成型:他早就知道我会摸到这里。
青木寨虽隐蔽,但对于像我这种暗卫来说,只要我想查,顺藤摸瓜找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他预判了我的行动,甚至预判了我可能会遭遇的危险——如果没有这块铁牌,在那位草鬼婆的毒雾里,我和雁回恐怕已经成了这十万大山里的一捧肥料。
我微微抬眼,看着前方青鸾那略显单薄却挺拔的背影。
或许,三郎君让我来此,真正的目的不是乌沉木,而是这座兵工厂本身。
兵工厂出了问题?
还是青木寨有了异心?
亦或是……眼前这位让我感到无比熟悉、疑似前世妹妹的“青鸾”,她的忠诚度在三郎君那里被打上了问号?
想到这里,我的指尖下意识地握紧了。
如果青鸾真的有问题,如果她真的和三郎君站在了对立面……作为暗卫,我的职责是抹杀一切对主人不利的因素。可作为那个带着前世记忆的灵魂,面对这个极可能是“锦儿”的女子,我下得去手吗?
林昭的深情,何琰的执着,我都以冷硬的心肠拒绝了。
因为我知道,身为暗卫,动情即是死穴。
可亲情呢?这是否也是三郎君想要测试的一环?
可他又何尝知道我与青鸾有何纠葛呢?
我不禁摇了摇头,我是不是太过于惧怕他,而随时将他神化和妖魔化了。
他总是这样,温润如玉的外表下,藏着掌控一切的冷酷。
他把一切都算计在内,包括我的软肋。
这种被完全掌控,却又不得不生出一种战栗的臣服感。
那就是我追随的主人,三郎君。
“这边。”青鸾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她在一间石屋前停下,推开了厚重的木门。
我收敛心神,随她入内。
雁回依旧沉默地跟在我身后。
屋内光线充足,几盏巨大的油灯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透亮。
这是一间充满了“异样”气息的制图室。
墙上、桌上、甚至悬在半空的绳索上,到处都挂满了图纸。
纸张随着开门带进的气流微微晃动,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扫视了一圈,瞳孔微微收缩。
若是换作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工匠,哪怕是宫廷里的顶级大匠,看到这些图纸恐怕也只会觉得如看天书。
那些线条,直得不合常理;
那些圆弧,规整得令人发指。
最重要的是,图纸角落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标注——不是这个时代惯用的文字描述,而是符号。
阿拉伯数字。
简化的英文字母代号。
甚至还有我在前世工程制图中见过的公差标注符号。
我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但面上依旧维持着那副波澜不惊的死人脸。
青鸾……她果然也是。
或者说,她背后有一个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
我走到一张图纸前,装作随意地打量。
这是一张改进型连弩的击发机括图。
结构之精妙,完全超越了这个时代的工艺水平。
如果这东西能量产,装备给三郎君的私军……
不,不仅仅是连弩。
我眼角的余光扫过另一张图纸,那上面画的似乎是某种利用水力驱动的锻压锤。
“这些……就这么放着?”
我转过身,声音清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质疑。
“若是被外人看去,岂非泄露?”
青鸾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自信,甚至是一丝傲慢。
“特使多虑了。这世上,除了我,没人看得懂这些图纸。就算有人能偷走,他也造不出来。”
她走到窗边,指了指外面:
“况且,这里四面都是绝壁,唯一的出口有重兵把守。
想带走一张纸?除非他能变成鸟飞出去。
至于这里的人……”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平淡:
“他们穿的衣服都是特制的,没有夹层。每日收工都要经过严格的搜身。
不管带了什么,只要下了那边的水潭,纸张顷刻便会化为纸浆。
字迹?早就晕开了。”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确实,这里是一处绝佳的天然堡垒。
四面环山,山势如刀削斧劈,直插云霄。
岩壁光滑湿滑,长满了青苔,猿猴难攀。
山顶云雾缭绕,隐约可见瘴气浮动,那是天然的毒气屏障。
唯一的水源来自南面的一道瀑布,水流湍急,坠入下方的深潭。
那潭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墨绿色,显然深不见底,且极有可能藏着暗流或水底毒物。
而深潭之后,也是山。
这种地形,易守难攻到了极致。
只要守住谷口,哪怕外面有千军万马,也休想攻进来。
而里面的人想出去,更是难如登天。
三郎君选址的眼光,毒辣得让人害怕。
“青鸾娘子思虑周全。”我淡淡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既然她如此笃定,我便不再纠结于图纸。
我的目光透过石屋的窗棂,投向了外面的厂区。
外面,那些身穿灰色粗布工服的工匠们正在忙碌。
搬运矿石,鼓动风箱,淬火锻打……一切看起来都井然有序,充满了热火朝天的干劲。
我缓步走到窗前,目光在人群中缓慢地巡视。
一个抱着一堆精铁部件的工匠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看起来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身形佝偻,脚步沉重,似乎因为手中的重物而显得有些吃力。
但我看到,当他经过一个转角时,他的脖颈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
那个角度,那个频率,绝不是因为疲劳而扭动脖子。
那是在观察死角。
就在那一瞬间,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他猛地抬起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
隔着十几丈的距离,我依然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个眼神。
那不是工匠那种常年盯着炉火而变得浑浊呆滞的眼神。
那双眼睛,深邃,锐利,冰冷。
像是在暗夜里潜伏已久的孤狼,又像是随时准备暴起伤人的毒蛇。
在那一瞬间的对视中,我没有看到丝毫的卑微或闪躲,反而看到了一种审视——他在评估我,就像我在评估他一样。
同类。
我的脑海中瞬间炸开这两个字。
那是一个杀手的眼神。
是一个受过严格训练、手上沾满鲜血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仅仅是一瞬,他便垂下了眼帘,恢复了那副木讷的神情,抱着材料若无其事地转入了屋后的阴影中。
但我知道,我没有看错。
“怎么了?”青鸾见我盯着窗外发呆,疑惑地唤了一声。
我收回目光,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冷漠。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里的工匠,似乎有些特别。”我看似随意地问道。
“这里的人,都是来自流放地的吗?”
青鸾迟疑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有一部分是。当初催命鬼……崔郎主派人陆续送来了一批人……
不过,这些人目前都和我们相处得不错……”
相处得不错?
我心底冷笑了一声。
流放地送来的罪民?
那些人里,鱼龙混杂,什么牛鬼蛇神都有。
有被冤枉的忠良之后,自然也有真正的亡命之徒,甚至……可能有其他势力安插进来的死间。
虽然来之前,肯定经过三郎君的清洗,然而世事难测。
或者,这也是他让我来的原因之一?
我没有再追问那个工匠的事,以免打草惊蛇。既然已经被我发现了端倪,那他就跑不掉。
“再去那边看看吧。”
我指了指那个工匠消失的方向,也就是厂区的后方,靠近深潭的位置。
青鸾点了点头,没有多想,带着我和雁回走出了石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