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阿姊的人?”
那个叫青鸾的少女,歪头盯着我。
我没有回答。
我的目光死死地锁在她的脸上。
太像了。
不仅仅是那个“oK”的手势,还有她说话时微微上扬的尾音,以及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对这个世界漫不经心的戏谑。
可能是我的目光过于炽热,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探究。
我那张常年被训练成波澜不惊的面具,此刻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我的表情,一定泄露了我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饶有兴致地向我凑了过来。
随着她的靠近,一股奇异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不是山林里的女子常有的草药香,也不是脂粉味。
那是一种混合了金属粉尘、酸性腐蚀液、某种不知名的油脂,以及淡淡的硫磺味道。
这种味道,对于寻常闺阁女子,甚至女暗卫来说,都是格格不入的。
它粗砺、刺鼻,带着一种工业特有的冷硬感。
但在我闻来,这却是世间最令人心颤的熟悉感。
那是一种工匠味。
一种常年与机械、金属、零件打交道的人,才会深入骨髓的味道。
记忆的闸门在这一刻被轰然冲开,前世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我眼前疯狂旋转。
那种味道,就像我前世经常在我那个学机械的妹妹锦儿身上闻到的一样。
锦儿从小就和别的女孩不一样。
当别人在玩洋娃娃的时候,她在拆家里的闹钟;
当别人在讨论口红色号的时候,她在研究发动机的转速。
尤其是有一年暑假,她跑去一个专修顶级豪车的4S店打工。
那时候正是盛夏,她每天回来,身上都带着这种混合了机油、金属和汗水的味道。
工衣总是脏兮兮的,脸上偶尔还会蹭上一道黑色的油污,但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那是找到了毕生挚爱才会有的光芒。
有一天晚上,她一边大口吃着西瓜,一边手舞足蹈地跟我比划。
“姐,你猜今天店里来了个什么大家伙?一辆私人定制版的豪车!车主说车顶的‘星空顶’不亮了,非要修。你知道那玩意儿有多麻烦吗?一千三百四十四根光导纤维,我得一根根去排查线路!那些有钱人真是闲得慌,为了在车里看个人造星星,折腾死我们了。不过——”
她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和得意。
“当你把最后那根线接好,整个车顶瞬间亮起银河的时候,那种感觉,啧啧,真像是手里握着造物主的权杖。”
又过了几日,她回家时更是兴奋得连饭都顾不上吃,拉着我就开始说。
“今天的更绝!一辆全球限量的超跑!w16引擎,四个涡轮增压器!听说是那个富二代飙车把变速箱给干废了。那可是机械工程的巅峰艺术品啊!我光是摸着那个钛合金的连杆,都能感觉到它的心跳。姐,你不知道,拆那个引擎的感觉,比拆炸弹还刺激,每一个螺丝的扭矩都要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差一点这台怪兽就废了!”
那时候,我总是笑着听她唠叨,偶尔调侃她一身油味嫁不出去。
锦儿却不以为然,她在高考报志愿的时候,把那张志愿表拍得震天响,一脸不屑地对我说:
“我才不报你们这种文科生的专业,出了社会工作都是没啥含金量的,一天到晚都得求人,看人脸色。你看你,这牛马做得,老板让你往东都不敢往西,还得天天加班写那些没人看的ppt!我就得学最牛的技术,掌握不可替代的核心生产力,让最有钱的人,都得求着我修车!到时候,是他们看我脸色,不是我看他们脸色!”
后来,她果然如愿以偿去了最好的理工大学学机械,而且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
大二就被导师带着去各大车企实习,然后更是直接进了一个顶级的豪车改装维修俱乐部,天天在那里琢磨各种名车的零件,改装那些野兽般的机器。
每次回家,那股淡淡的机油味,就像是她的专属香水,洗都洗不掉。
而现在,在这个距离现代社会千百年之遥的朝代边境,在这个神秘诡谲的南境腹地,我竟然再次闻到了这种熟悉的、混合了金属与油脂的味道!
这绝不仅仅是打造银饰能留下的味道。
银饰的锻造需要火,需要锤打,但不需要这种复杂的、带有化学腐蚀和精密机械润滑油气味。
这少女……她在造什么?
我的心脏狂跳,几乎要跃出胸腔。
我对她刚才问我的问题“你们是阿姊的人?”,充耳不闻。
我的理智告诉我,这不可能。
穿越时空这种事,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已是神迹与诅咒,怎么可能连锦儿也……
可是,那个“oK”的手势,这股熟悉的味道,还有这种虽然身处蛮荒却依然自信张扬、对技术有着某种狂热的气质,除了锦儿,我想不出第二个人。
“喂!”
一声清脆的呵斥打断了我的思绪。
那少女见我久久不语,只是傻愣愣地盯着她,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她突然出手,在我面前晃了一下。
那只手修长有力,指腹上带着薄薄的茧,那是常年握持工具留下的痕迹。
“傻了?!我问你话呢!哑巴了?”
她突然拿出了一种威严的架势,眉头微蹙,原本嬉笑的神情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猎物的锋利。
这种瞬间变脸的本事,倒也和锦儿一模一样。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
我是暗卫,是三郎君手中的刀,无论眼前这个少女是不是锦儿,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活下去,是完成任务。
我不能直接相认。
如果她是锦儿,在这个充满杀戮和阴谋的时代,贸然相认只会给她带来危险。
如果她不是……那我的失态只会成为对方攻击的软肋。
我必须冷静。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的热切已经退去,重新覆盖上了一层冷冽的寒霜。
我知道,我手里还有一张底牌。
一张三郎君给我的,或许能保命,或许能揭开这层迷雾的底牌。
我微微动了动下巴,目光示意她看向我的怀里。
“东西……在里面。”我慢慢地吐出几个字。
少女挑了挑眉,似乎对我这种毫无反抗之力的姿态感到无趣,但还是伸出手,毫无顾忌地探入了我的衣襟。
很快,她的手指触到了那个硬物。
她将东西掏了出来。
那是一块黑沉沉的铁牌。
只有掌心大小,通体黝黑,上面没有任何繁复的花纹,只有一个古朴而苍劲的篆字,在阳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当她的目光触及那块铁牌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她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原本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看热闹的笑容,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却不容忽视的肃然。
那种热切的、想要捉弄人的鲜活劲,也随之淡了几分。
她拿着铁牌,在手里掂了掂,又翻来覆去看了两眼,仿佛在确认真伪。
片刻后,她撇了撇嘴,似乎有些失望。
“切,没劲。”
她嘟囔了一句,随手将铁牌扔回我怀里,语气变得有些意兴阑珊,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哦,你是他的人啊……”
我心中猛地一动。
这块铁牌是三郎君临行前给我的。
一直不知它的作用和用法。
现在看来,我竟然是赌对了,用对了。
但现在看来,这东西在这里的效用,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这块牌子,有着让这个看起来身份不低的少女也不得不给面子的约束力?
少女显然没有给我更多思考的时间。
既然确认了身份,她似乎就对我失去了那种把玩猎物的兴趣。
“行吧,既然有这牌子,那就不是外人了。”
她转过身,对着门外喊了一声,声音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调子:
“阿岩,进来给他们松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