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十七年的深秋,仙岛上的枫叶染上了一层绚烂的金红,与常青的松柏、蔚蓝的海水相映成趣。时光在潮起潮落、花开花谢中悄然前行,岛上的日子依旧宁静,但通过偶尔到来的访客(如侯进每隔一两年的礼节性拜访)以及徐靖外出采购物资带回的消息,外界的风云变幻,也如远方的海涛声,隐隐传入这片世外桃源。
天下大势,在光武帝刘秀“柔道”治国、与民休息的方略下,正缓缓走向真正的安定。建武十六年,刘秀下诏“度田”,核查天下垦田亩数与户口年纪,旨在抑制豪强兼并,平均赋役。此政策虽在推行中遭遇地方豪强和某些官吏的抵制与欺瞒,引发了一些郡国的骚动(如河南、南阳等地),但刘秀以铁腕处置了舞弊的官员,甚至处死了位高权重的欧阳歙、戴涉等大臣,震慑朝野,终使“度田”之事勉强推行下去,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得到加强,普通农户的负担也略有减轻。消息传到岛上,徐靖与刘衍议论时,刘衍捻须感叹:“陛下此举,虽不免阵痛,却是固本之策。乱世之后,非如此不能安民。”
陇右的隗嚣已于建武九年病逝,其子隗纯投降,陇右平定。河西的窦融早已归附,如今安享尊荣。北方的彭宠早被平定,匈奴在刘秀的防御策略下,大规模南侵暂息。最大的割据势力,只剩下巴蜀的公孙述。汉军正在稳步筹备伐蜀之战,吴汉、岑彭等大将云集荆楚,战船打造,粮草转运,一场决定天下最终归属的大战已如箭在弦上。然而这一切,对于远在海外的仙岛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遥远的谈资。岛上众人更关心的,是自家菜圃的收成、孩子们又学会了几个新字、以及秦安近日剑法是否又有精进。
星辉苑内,孩子们的成长日新月异,如同院角那几杆翠竹,一日不见,似乎便拔高一节。
秦昭,已然六岁。他身量修长了些,面容愈发清俊,沉静的气质更加明显。每日除了跟随徐靖学习经史典籍(进度远超寻常孩童),便是雷打不动地花上一个时辰,在秦寿或秦安的指导下,进行最基础的吐纳打坐和筋骨舒展。秦寿并未传授他具体功法,只是引导他感受自身气息流转,与周遭天地灵气的微弱交感。秦昭对此展现出惊人的耐心与悟性,常常一坐便是小半个时辰,呼吸匀长,心神宁定。他依然爱问“为什么”,问题开始涉及更抽象的层面,诸如“仁义是什么感觉?”“星星之间会不会说话?”,有时让徐靖都难以招架,秦寿则会用更形象或更本源的方式为他解答。他的“灵觉”虽未像母亲秦汐那样天生强大,但对能量、对自然韵律的敏感,已远超常人。偶尔,他会独自坐在老松树下,望着星空出神,谁也不知道那沉静的眼眸里,倒映着怎样的宇宙。
秦毅,四岁,正是精力旺盛到令人头疼的年纪。他比同龄孩子壮实一圈,虎头虎脑,浓眉大眼,声音洪亮。让他像哥哥那样安静读书打坐,简直难于登天。他的兴趣完全在“动”上。秦安为他量身打造了一套更系统的幼儿锻体之法,包括跑步、跳跃、攀爬(矮树或特制的架子)、简单的拳脚姿势和负重(小沙袋)。秦毅对此倒是甘之如饴,每天练得满头大汗,还嚷嚷着不够。他力气增长很快,手脚协调性也不错,那柄小木剑早已换成了更结实、稍重一些的木刀,挥舞起来呼呼生风,颇有些模样。只是性子依旧莽撞冲动,时常闯点小祸,比如追鸡撵狗弄乱了菜畦,或是与岛上年纪相仿的仆役孩子玩闹时不知轻重。每每此时,秦安便需扮起严父,罚他站桩或背诵简短的口诀,秦毅往往扁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也不敢违拗。
最小的秦明婳,两岁多了,行走稳当,口齿愈发清晰。她继承了母亲秦汐的美貌,小小年纪已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尤其是一双眸子,清澈灵动,笑起来弯如月牙,不笑时又沉静如水,仿佛能映照人心。她不像二哥秦毅那样疯跑,但好奇心极重,喜欢跟在阿莲或秦汐身边,看她们做针线、侍弄花草,或是踮着脚看祖父写字。阿莲疼她入骨,几乎寸步不离,她也最黏这位慈祥的“嬷嬷”。令人称奇的是,明婳似乎有一种天生的、安抚人心的力量。每当秦毅闯了祸挨训,委屈大哭时,只要明婳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软软地叫一声“二哥”,秦毅的哭声便会奇迹般地变小;秦昭沉思入神时,她也常安静地坐在哥哥旁边,不吵不闹,只是玩着自己的布偶或彩绳。秦寿注意到,明婳周身那股清灵之气更加纯净,尤其在月夜,她睡梦中无意识引动的月华微光,似乎能让她睡得格外香甜安稳,连带周围人的心绪都平和几分。
这一日,秋高气爽。秦寿在院中指导秦安一套新的剑法精要,秦安凝神聆听,时而比划。秦汐则在凉亭内抚琴,琴声淙淙,带着宁神静心的韵味。阿莲带着明婳在廊下剥新收的莲子,刘衍坐在一旁的摇椅上,含笑看着。
秦昭结束早课,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徐靖布置的临帖作业,走向祖父,想请教一个字。秦毅刚被父亲罚背了一段“习武先习德”的训诫,正闷闷不乐地在角落里蹲马步,小嘴撅得能挂油瓶。
明婳看到二哥的模样,从阿莲身边溜下来,迈着小短腿走过去,手里还捏着一颗剥好的、圆润的莲子。她走到秦毅面前,仰着小脸,将莲子递过去:“二哥,吃。”
秦毅正委屈着,看到妹妹粉嫩的小脸和乌亮的眼睛,还有那颗白生生的莲子,心里的气顿时消了大半。他接过莲子塞进嘴里,含糊道:“谢谢婳儿。”
“二哥乖,不气。”明婳伸出小手,拍了拍秦毅的膝盖(她只够到这里),然后学着他蹲马步的样子,也摆了个歪歪扭扭的姿势,虽然立刻就不稳了,却把秦毅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马步也散了。
凉亭里的琴声恰好在此刻流转过一个轻柔的尾音。秦汐抬眼望来,看到儿女互动的情景,嘴角微扬。秦安也收剑看了过来,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秦寿则对秦昭招招手,示意他近前。
“昭儿,何事?”
“祖父,这个‘和’字,徐先生说有多种含义,孙儿有些不解。”秦昭指着竹简上一处。
秦寿接过,略一看,便道:“和者,谐也,调也,顺也。可指音律相谐,如你母亲琴声;可指人际和睦,如你与毅儿、婳儿相处;亦可指天地阴阳之气调和,如你平日打坐所求的内息平和。一字多义,需放在具体语境中体会。”
秦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时,徐靖从岛边码头方向走来,手里拿着一卷新到的帛书,面色有些凝重又带着几分振奋。“岛主,刘公,最新消息。”他快步走近,向秦寿和刘衍行礼。
“可是伐蜀之事有变?”刘衍坐直了身体。
“正是。”徐靖展开帛书,“陛下已拜吴汉为大司马,统率荆州诸军及水师六万,沿长江逆流而上;另遣岑彭为征南大将军,率部从陆路策应。大军已克荆门、虎牙,突破公孙述之长江防线,进逼江州(今重庆)!巴蜀震动!”
刘衍听罢,长叹一声:“公孙述割据西南十余载,终究难挡天兵一统之势。只是苦了蜀中百姓,又要经历一番战火了。”
秦寿神色平静,问道:“朝廷大军纪律如何?可有屠戮扰民之举?”
徐靖忙道:“据传,岑彭将军治军极严,所过之处,秋毫无犯,还沿途招抚降卒百姓。吴汉将军虽勇猛善战,性子急了些,但有陛下严令和岑彭制约,料想不致太过。只是……战场之上,刀兵无情,终究难免殃及池鱼。”
“一将功成万骨枯。”秦寿淡淡道,目光扫过院内嬉笑的孙辈,“这便是岛外的风雨。我们能在此安享太平,已是莫大幸运。”
阿莲闻言,将明婳揽回怀里,轻声道:“但愿战事快些结束,天下百姓都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秦昭听着大人们的对话,眼中露出思索。秦毅则对打仗的事情很感兴趣,忘了刚才的不快,凑过来问:“爹爹,吴汉大将军很厉害吗?比你还厉害?”
秦安摸了摸他的头:“爹爹只是个寻常武人,如何能与朝廷大将军相比?他们是为国征战,平定天下的英雄。”
“那我以后也要当大将军!”秦毅挺起小胸脯。
秦安失笑:“想当大将军,先把你那毛毛躁躁的性子改改,把基本功练扎实了再说。”
秦毅吐了吐舌头,又跑开去摆弄他的木刀了。
夜幕降临,星辉苑重归宁静。孩子们都已入睡。
秦寿与阿莲在主院阁楼凭栏远眺。夜空深邃,星河璀璨,海风带着凉意。
“寿哥,听着外头还在打仗,我心里就有点慌。”阿莲依偎着丈夫,“咱们这岛,真的能一直这么太平下去吗?”
秦寿揽住她的肩,目光悠远:“世间从无永久的太平。仙岛也非绝对与世隔绝。但只要我们足够谨慎,足够强大,便能守护住这一方安宁。至少,在孩子们长大成人、拥有自保之力前,我会确保这里的安全。”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天下百姓,刘秀算是个有为之君,正在尽力结束乱世,恢复民生。伐蜀虽是最后一战,难免伤亡,但长远看,天下一统,息兵罢战,才能让更多人喘口气。我们能做的,不过是珍惜眼前,并……做好准备。”
“准备?”阿莲抬头看他。
“嗯。”秦寿没有细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看着昭儿、毅儿、婳儿,他们终有一天要面对岛外的世界。无论是选择融入,还是超然物外,都需要有相应的能力和心性。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引导他们,为他们打好根基。”
阿莲似懂非懂,但丈夫的话总能让她安心。她将头靠回他肩上,望着满天星斗,低声道:“孩子们都好好的,咱们也都好好的,我就知足了。”
秦寿不再言语,只是将她拥紧了些。他的神识如无形的水幕,笼罩着整个仙岛,感知着每一缕气息的流动。岛外,历史洪流滚滚向前,金戈铁马,生灵涂炭;岛内,岁月静好,童声稚语,新竹拔节。这两幅截然不同的图景,在他漫长的生命中被清晰地分割开来。他深知,这道界限或许不会永远存在,但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他愿倾尽所有,守护这份得来不易的、充满烟火气的宁静与成长。
秋风掠过海面,吹动岛上的枫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吟唱着一曲关于守护与成长的、无声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