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他再一次幽幽醒来,迷迷糊糊中眼前依旧是那个白色身影,他疑心自己是在梦中,却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王爷,这人是谁啊,怎么成这个样子了,这,这还能活吗?”那白衣人道:“福伯,你不要管了,来,帮我把他抬到马车上去。”
福伯应了声,忽而又问:“咦,王爷,这边好像写的字,说的啥呀。”
“没什么,他受伤后糊涂了,乱涂的,不用理会。”接着就听到鞋底摩擦雪地的声音,想是地上的字迹被他擦去了。
那福伯和白衣人将他抬起,他周身皮开肉绽没有一处好地方,被他们一碰,扯动伤处剧痛难当,忍不住闷哼一声。白衣人道:“福伯,小心些。”呵,他们两人一个是六十多岁的老头,一个是十多岁的孩子,扶着他这魁梧大汉本已吃力,还说什么小心些。
好容易颤颤巍巍将他扶上车,那人又道:“福伯,你去把刚才的地方清扫干净了,对谁都不要说起。”福伯应声道:“王爷,您就放心吧。”大雪仍旧在飘飘洒洒地下着,其实他就是不打扫,不消片刻,一切痕迹也会无影无踪。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里,一张温暖舒适的床上,他手微微一动,触摸到丝滑柔软的锦被,那是他一辈子都未曾见过的。
这时他才发现身上伤处都已经被涂上了奇怪的药膏,密密匝匝包扎得像个粽子一般。屋里点着香炉,香烟缭绕中那个白衣人正坐在床前看着自己,他面前摆着一张小案,上面放着无数瓶罐碗盘和小刀金针之物,手中仍拿着个药罐,背后则站着一个须发花白有些驼背的老仆。
他终于看清那人的样貌。不错,最多十岁出头,面目白净,眉目清秀,一看就是个贵公子哥,眉宇间掩不住雍容华贵之气,又绝非一般的富家公子可比。别看他模样稚气未脱,但神情冷峻,喜怒不形于色,透着与他年纪极不相称的深沉。
“我,我这是在哪里?”
那老仆道:“这里是信王府。”
“信王府?”他猛然想起,那时手下人都叫他“王爷”。
“你,你是信王爷?”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白衣少年。“那还有假?”那老仆道:“你知道吗,你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是我们王爷从鬼门关里把你拉了回来,这三天他寸步不离,可把他累坏了。”
凌云志有些不敢置信,像他这么个狼狗都不愿靠近的人,会值得一个堂堂王爷之尊如此呵护。他心中感激莫名,挣扎着想要起来,“王爷救命之恩,没………没齿难忘……”他一动牵动伤口,浑身又开始剧痛。
见他痛苦呻吟,信王赶紧扶他躺下,对那老仆道:“福伯,你先出去吧,没有我的话,不许任何人进来。”福伯答应着出去了。
凌云志问道:“想不到王爷还懂医术?”信王淡淡道:“平日闲着无事,就胡乱看些书,好在你伤的虽重,都是外伤,我尽还应付的了。”
他环顾屋中,见这虽是一间卧房,但图书满壁,道:“王爷果然是个勤读之人。”信王一边收拾着案上药物,一边道:“其实我也不是天生爱看书,只是,还能做什么呢?”
他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他虽只是个小吏,但帝王家事自古不都是如此吗?作为皇帝的弟弟,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里一个不慎,引得猜忌,便是万劫不复。何况如今掌权的还是那个魏忠贤,像信王这般终日谨小慎微,不也难逃他们惦记,一度想要自己去构陷他吗?
信王收拾好药物,道:“你就在这里安心休养,切不可随意走动,也不能外出,福伯会按时给你送饭送药,有什么需要的,尽可以跟他说。”说完便往外走。刚到门口,凌云志忍不住道:“王爷,我可不可以再问你件事?”
“何事?”
“王爷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知道。”
“既然知道,王爷为什么还要救我?”
信王微一沉思,道:“没什么,看你可怜罢了。”
“您难道不怕受牵连?”因为身体尚极度虚弱,连着说了这么多话,伤口又疼起来,轻哼了一声。可他这些话全是真心,在如今的世间,像王爷一样正直善良的人太少太少了,何况他还是王孙贵胄,说什么他也不能让他受牵连。
信王却只淡淡道:“你已经是个死人,不会再牵连谁了。”轻轻把门打开,又回头说了句“等你好了后,我会给你戴上副面具,也许,你这辈子,再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了。”
看着信王关门而出,瘦小的身影逐渐隐没,他长叹一声。
这叹息既是感激,苍天有眼,毕竟待他不薄,让他在绝境之中还能遇上信王这样的好人。更是心酸,他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啊,换做别人,这正是在大人的呵护下无忧无虑地玩耍的年纪,可他言行举止间却已经像是个饱经沧桑的大人。自己年纪大他一轮还多,阅历也不算少,可在他那张冷峻深沉的面容之前,竟有些不寒而栗。在手下人前,在他面前,在所有人面前,他连句真话都不敢说,时时小心,处处提防。
也许信王觉得给他戴上一辈子面具是种折磨,可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时刻戴着副假面具给世人看呢?对于一个孩子,这太苦太累也太过残忍了。
就这样,他静静地在那里休养了足足半年有余,才渐渐好转。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住的是信王的卧房,想到王爷对他真心如此,心中的感激又加了一层。
这半年里,除了福伯照顾他的起居,信王时常来给他查看伤势换药,并不曾有任何人来过。也就是在这半年中,他和他渐渐从寒暄、交谈到无话不谈,成为了推心置腹的好朋友,他折服于他的伟略渊识,他敬佩他的豪情侠义,直有相见恨晚之感。